The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of Huang Xiu Qiu, by Anonymous This eBook is for the use of anyone anywhere at no cost and with almost no restrictions whatsoever. You may copy it, give it away or re-use it under the terms of the Project Gutenberg License included with this eBook or online at www.gutenberg.org Title: Huang Xiu Qiu Author: Anonymous Editor: Suo Yi Release Date: April 23, 2008 [EBook #25147] Language: Chinese Character set encoding: UTF-8 *** START OF THIS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HUANG XIU QIU *** 第一回 論房屋寓民族主義 敘天倫動巾幗感情   話說亞細亞洲東半部溫帶之中有一處地方,叫做自由村。那村中聚族而居,人口比別的村莊多上幾倍,卻推姓黃的族分最大,村前村後,分枝布葉,大都是黃氏子孫。合村之中,物產豐盈,田地廣闊,所出的人,不論男女,也都文文秀秀,因此享慣現成的福,極怕多事,一向與外村人不通往來。外村人羨慕他村上富饒,妒忌他村上安逸,曉得他一村人的脾氣,就漸漸想出法子來聯絡,又漸漸拿起手段來欺侮,弄得自由村全無一點自由樂趣。這且不在話下。   單表他村上有一人,名叫黃通理,此人約莫三十幾歲,很出過幾趟門,隨處考察,覺得自家村上各種風物,無一不比外面強,卻無一能及外面光彩,想來想去,不懂什麼原故。要講讀書人少,眼見秀才舉人,比村上的狗子還多;要講做官人少,眼見紅頂子、藍頂子,用巴鬥籮擔也就量不清,挑不完;要講種田經商的人少,眼見田戶完糧,卻為皇家一宗大大出息,生意買賣差不多都是累萬盈千,怎麼問起來,總說是十室九空,只剩得一個外面子好看。鄉紳不顧百姓,百姓抱怨鄉紳,鄉紳百姓,又全與商家隔膜。讀書先生,除了想進學中舉之外,一無念頭,連自家門裡的事都糊糊塗涂,甚至各種人的壞處,讀書人無不兼而有之,真真應著俗語所說「關於天數」。但是天數何嘗就能弄到如此,總要出些人力斡旋,才可挽回造化。   黃通理正在自猜自解,忽然他妻子出來,言道:「後邊一帶房屋,今年被風雨吹打,像要傾倒,官人要趕緊僱個匠人修理修理。」黃通理聽見此話,猛然用手掌在案上一拍,仰面向天大聲歎息,喊道:「是了,是了。」他妻子摸不著頭腦,說:「官人,這房子修不修在你,我不過講一聲,何必這般動怒?看來僱個匠人,也花費有限,值得如此發急?我想房子是世世代代要住的,總得圖個結實堅固。倘然後邊一倒,保不住牽連正房也要搖動。就說正房無礙,到底坍了一邊,把一座整整齊齊的屋子變了破壞,成個什麼樣兒!」黃通理聽到此處,益發凝思出神,說道:「哦!哦!!變了破壞就不成樣兒了,我想要成個樣兒,索性一齊破壞了他,不是修飾修飾可以保得長住的。」原來,黃通理因為他心中的事忽然觸著了修理房屋的話,大有所悟,不覺心口自商,借題發洩。他妻子不明就裡,只當他是不肯,同他嘔氣,便說:「房屋應修的,自然要修,犯不著說些氣話,嫌我多事不耐煩似的,是何苦呢?」通理撲嗤一笑,說:「你去罷,你的話不對我的意思,我的意思同你也說不上。」他妻子搭訕著走了開來。黃通理又自言自語,嘰哩咕嚕了好半會,才出至門外,將他那後邊屋子仔細一瞧,又將他正房四面一看,負手而行。踱了幾十百步,走進一家茶坊,泡了碗茶,兀是納悶。看官估量著他悶的是打房屋主意,或者是無錢修理了。做書的卻不曾問得,只知黃通理當下坐在茶坊,所見吃茶的,大半是族中長幼,各人言談,嘻嘻哈哈,全無一樁正事。問起農務,都說是要看年歲;問起生意,都說是不敷開銷;問起男孩子們,說是還不曾上學;問起女孩子們,談是還不曾裹腳。七嘴八舌,聽了半天,有的約了去吃酒,有的約了去吃烏煙,就陸續散完。   日已沉西,黃通理想道:「我們這村上的人,一個個如此模樣,難怪風土人情如此頹敗。算來這村上大半姓黃,雖說是年深日遠,疏散無稽,畢竟田地都是姓黃的開闢,子孫都是姓黃的遺傳,數千年繁衍至今,好容易成了這個村子,不講替我那創造的始祖爭些外面的好處,也須同心協力,做點氣派出來。如今竟像我家房屋要倒的光景,豈不可惜!一個村子,分開來有幾千百所房屋,合攏來,卻與一所房屋似的,正似我妻子所說的話,倒了一邊,保不住要牽連搖動。房屋倒了,還要牽連,豈不是村上的風俗,壞了一件,也牽連十件百件?人情壞了一個,也牽連十個百個?一而十,十而百,那就一齊敗壞,不可收拾,實在可怕可恨!但是我一人所見如此,我們村上明白事理的,總該還尋得出幾位。待我回家揀個日子,辦兩席水酒,請些人來商議商議。就拿我房屋傾欹,急須拆造的事,借為演說,想必有一二動聽。」   一日,黃通理果然叫他妻子辦了兩席家常便飯,免不得肥魚大肉,十分豐盛,請了些同族等輩。大家一到,心裡猜著:既不是有什麼喜慶的事,必定他家又奉到官諭,要寫什麼捐,議什麼社倉積穀。再不然,辦警察,辦團練,這些事情要大家商議。內中一人說:「這都不像,我家通理先生向來不管這些閒事。聽見外頭講,今年村子上瘟疫很重,有幾個人出頭,要建齋打醮,做七七四十九天功德,莫非通理先生為了這個,要同我們商量?至於那地方官府的事,莫說通理不管,我們也大家不情願。這無非把我們村上的錢,白白送與官府,賺上腰包,我們還不如去養貓喂狗,倒有點用處呢。」說話之間,通理走了出來,先敘些浮文,都說今日有何事見諭,這般費心,卻都來叨擾。通理道:「自家人說那兒話。連日只因舍下房屋,今年被風吹雨打,有兩間要像坍塌,心中煩悶。偶然想著諸位,邀過來談談。諸位賞光,菜是沒有,這酒是可多喝幾杯。我還有別話奉商呢。」當下各人坐定,有一位姓黃名祿的,開口先說:「府上房子是多年老宅,如今若要修葺,卻不宜輕舉妄動,須得請個看陽宅的先生,揀個好日子,或是應該抽梁換柱,或是應該添瓦砌牆,倒也不輕容易,若還可以將就得過,不如僱兩個瓦木匠,先用木架子支他幾年,再用石灰磚瓦粉刷點,填補點,料也不妨。」又有一位姓黃名樹的,接口道:「我認識個瓦木作頭,手藝很好,包工也很便宜,你老若是這麼辦法,我明日就薦他到府上來,叫他收拾收拾。」   這兩位的話,入了黃通理的耳朵,好不中聽。心上原想借著房子同他們說些整頓村俗的道理,他們先嘵嘵不休,反覺無從插口。轉念聽他們的言論口氣,也都是一派倚賴性質,未必能幹得甚事。且待我就他們的話,打動一下,看是如何。便站起來,斟過一回酒,敬上一回菜,笑嬉嬉的說道:「我這房子,年代太久,內中木料都已霉爛,若就外面支起一根木頭,牆上加刷一層石灰,自然還可將就幾年。但是我看這村上住的人家,大大小小,他那房子有的已經支了木頭,有的已經刷過石灰,又有的早經風水先生看了,只覺得總是東倒西歪,外面光華,內裡枯朽。假如一年一年的,你家將就些,我家也將就些,只怕到後來一齊倒個乾淨,請風水都請不著,僱木匠卻僱不來,豈不要大家露宿在地上嗎?」幾句話,說得合席好笑,就有人說:「通理先生,你這話呆了,從來只有水火之災,遭個大劫,或者房屋一齊受累,那有好端端便舊點破點,會一齊坍了的?這就過於多慮,慮的又不在理了。」黃通理道:「怎麼不在理?不過我慮的,是世界上的公理。須知那水火之災,一半雖是人事不謹,還有一半天意在內,這大家住的房子,你連我的牆,我靠你的壁,你家將就支砌支砌,我家也將就支砌支砌,眼見得我們村上,都是祖傳的老宅子,也經過幾番水火,加上年年的雨雪風霜,難道就這麼支得過去?萬一我家的倒了,連累你家,你家的倒了,連累他家,接二連三,豈不要倒個乾淨!」說至此,大家放下杯箸,說:「這般道來,莫非想把一村的房子都拆了重造嗎?看你酒也喝得不多,全是說些醉話!正正經經,你那房子若是修,若是拆,我們總得來幫忙,不修不拆,也不必煩悶。人生在世,如白駒過隙,得了一天,算一天。俗語說得好:『前人栽樹,後人乘涼。』我們守著祖宗的遺產,過了一生,後來兒孫,自有兒孫之福,我們年紀已漸漸老了,講不得德潤身,還講什麼富潤屋呢?」   黃通理本來話猶未完,至此又被一番搶白,好氣好笑,心知這一班人,都會意不到我的宗旨,半晌沉思無語,只索叫妻子搬過飯來,讓他們吃了好走,只白白廝混了一天功夫,聽了些無味語言,看了些可憎面目,都怪自己沒有眼識,當他們是明白事理的,不道也同茶坊裡一班人物一樣,這可就無法可想。於是胡亂的就讓了飯,送了諸人出外。他妻子見他十分懊悶,又方才他席上的話,也約略聽見幾句,猜著他嘴裡講的房子,心裡頭的意思卻不是為房子發作。前日同他講修理房子的時候,他說他的意思同我說不上,如今同人家也說不上,究竟葫蘆裡賣的甚藥,倒要去問個明白。一面收疊碗盞,打掃廚房,把開水泡上一壺茶,走入裡面房屋。黃通理卻已蒙被睡了,到晚來飯都未吃。他妻子怕他是醉,也就不去驚擾。這晚一夕無話。   次日早起,黃通理坐在書房。他妻子梳洗已畢,搬了早飯過來,喚同他兩個兒子一起來吃。大的兒子七歲,小的兒子五歲多,大兒子生得乖角文弱,小兒子生得英銳剛強。平常帶著兩個識識字,講些蒙學教科書,也都有些領會。這日見他兩個同吃早飯,問道:「譬如這碗飯,弄了好些污穢在上面,便怎樣法子?」大的說:「用水漂洗漂洗也就可吃了。」小的說:「不然,這一碗飯有限,倘或那污穢洗不清楚,就要吃壞人,不如傾撥了另換一碗。」又問:「譬如一棵花,種在地上,花上爬了些螞蟻,這便怎樣?難道就把花掐了不成?」那大的說:「這與花何害?只要將螞蟻除去便是。」小的又說:「不然,好好的一朵花,固然不能掐去,但是螞蟻除了又有。就算這枝花上除去,他又爬到那枝花上去了,除之不盡,勞而無功,不如尋著螞蟻的窠,或是掘了他的根,或是把種的花移種在好地上去,叫螞蟻無從再爬,然後我們的花才能開得枝枝茂盛,年年發榮。」   黃通理聽他小兒子的話,十分中意,不想這小小孩子倒有這般見識,就趁勢問他:「你娘說,我家後邊房屋像要傾倒下來,這是要修理呢,過是要拆掉了他?」兩個兒子尚未回答,他妻子說:「我正要問你,連日你為著房子的事,同發癡一般。昨日又與人家發了多少議論,到底在這房子上,另有個什麼用意?」黃通理道:「不要忙,且聽小孩子們講講。」他那小兒子就說:「這個要看房子的大勢,我就不知道了。」他妻子說:「五歲的小孩子,曉得什麼!你也去問他?」黃通理道:「不要看輕了五歲孩子,他這『要看大勢』的一句話,就很有道理。對你講了罷,我實為我們村上的風俗人情敗壞到不成樣子。名為自由村,自己村上的人,全不知振作,反被外村人挾制,受外村人糟蹋,想要恢復我這『自由』兩字的權限,組織我『自由』兩字的光彩,所以在這房子的事上有多少寓意。」他妻子不等說完,便道:「原來如此,可不知世界上也有女子出來做事,替得男子分擔責任的麼?」黃通理一躍而起,說:「怎麼沒有?」他妻子說:「有就好了。」急忙收拾碗箸,撇著兩個兒子,大踏步出至廚房,回到臥室,「撲通」將房門一關。   他那七歲的大兒子,隨了出來,看他母親關起房門,只道是與他父親鬥氣,在房門外喊起來。畢竟他兩口子不曾鬥嘴,那裡有什麼氣鬥?卻是房門關得蹺蹊,做書的人,也不覺替他小孩子著急,待我慢慢的弄個明白,下回交代,看官不要一同著急罷了。 第二回 譬觸電激發思想 因看會疑擾病魔   上回說到黃通理的妻子進至臥室,憑空將房門關起。他那大兒子在房外喊起來,那時自有個所以然之故。如今先要略敘黃通理妻子的出身事情,兩頭話不能並作一頭說,只好把那所以然之故,暫擱不提。   卻說這黃通理妻子,她娘家也是世代書香,從小兒就歿了父母,是她一個房分嬸娘帶了遂去撫養,乳名叫做秀秋,後來做黃家的養媳,因為未曾圓房,當他是女兒看待,家下人都稱她為黃小姐,至今談的人,就反把他娘家的姓一時忘了,這也無關緊要。可憐這黃小姐,從小沒了父母,到她那嬸娘身邊才兩三歲。嬸娘既不是嫡親的,性情又不甚厚道,平時待這黃小姐,饑一頓,飽一頓,勉勉強強,過了四歲,就當作丫鬟使用。到六七歲上,把一切粗重的事都逼著她做。夏天任他睡在蚊子堆裡,冬天大冷天,也只給她一件破棉襖,凍的澌澌的抖,拖了鼻涕出來,還要打要罵。一年到頭,疾病痛癢,更是毫不相關。   卻有一件,天天那雙腳是要親手替她裹的,裹起來使著手勁,不顧死活,弄得血肉淋漓,哭聲震地,無一天不為裹腳打個半死。有時他房分叔子聽不過,說:「你也耐耐性子,慢慢的與她收束。若是收束不緊,也就隨便些,一定弄到哭喊連天同殺豬一般,給左鄰右舍聽見,還道是凌虐他,是何苦呢?」他嬸娘道:「這女孩子們的事,用不著你男子漢管。原為她是個沒娘的孩子,將來走到人面前,一雙蒲鞋頭的大腳,怎樣見人?偏生她這撒嬌撒潑的脾氣,一點兒疼痛都忍不住,手還不曾碰到她的腳,她先眼淚簌漉漉的下來,支開嘴就哭,叫人可恨。恨她不是我養的,要是我養的女兒,依我性子,早就打死了!不然,也要斷她的腳跟,撕掉她幾個腳趾頭。若是左鄰右舍說我凌虐她,請問那個鄰居家的堂客們不是小腳?腳不是裹小的?誰又是天生成的呢?如今我不替她裹也使得,日後說起婆婆家來,卻要說我嬸娘:既然撫養了她,不講什麼描龍刺凰的事,不去教導她也還罷了,怎麼連這雙腳都不問信?如此傳出去,不但我受了冤枉,只怕人家打聽打聽,無人肯要,倒耽誤了這孩子的終身,對不住他那死過的爹娘!再說大腳嫁不出去,你就養她一世不成?看你有飯還怕吃不完呢。」絮絮叨叨,一面說,一面更咬緊牙關,死命的裹。黃小姐那時雖然年紀小,聽了他嬸娘這一番話,曉得他的利害,也就死命熬住了疼,把眼淚望肚裡淌。以後一天一天的都是如此。   那年她嬸娘的兒子開蒙,在村上一個村館裡上學,就叫黃小姐每日挾了書包送他進館,上午送中飯,下午領回來,一日三趟,都是黃小姐奔跑。她那兒子頑劣異常,若是這三趟之中在路上跌了,或是有什麼驚嚇,這就是黃小姐晦氣,總說是欺侮了她,作弄了她,不是臭罵,便是毒打。試想,黃小姐一雙半爛不斷小腳,年紀又同他嬸娘的兒子差不多,怎樣追隨得上?照應得來?常常就暗中飲泣,說:「我與他是一家人,不過他有父母,我無父母,我既做了他的女跟班,還要吃多少冤枉苦,真真女孩子不是人!可惜我是女孩子,要也是男孩子,雖然也同今日一般的苦命,定歸趁著還學堂的時候,背地裡要問問先生,多識幾個字,等到大來,也好自尋飯吃。別的不講先不先,這雙腳那怕生個疔,害個瘡,也不會這般的痛楚。」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看看又是年把功夫,黃小姐已經九歲望十歲了,在那嬸娘手下受的磨折,吃的苦惱,也言之不盡。十歲上發了一身痧子,又出了天花,這兩樁都是小孩子要緊的事,隨便什麼貧苦人家,他女兒遇了這個當口,總得要調護著些。那天花又是險症,沒有不請個小兒科,吃副把藥,避幾天風,還要忌生人往來。落在富貴之家,更不消說,當那天花將發未發之前,就連吃的發物,如雄雞、鯽魚、蘑菇之類,也要花上多少錢。那時黃小姐不講這個,簡直比貧苦人的女兒還不如。她嬸娘就不曾問過信。也是黃小姐的天命,日後要從那黃家做出些烈烈轟轟的事,於這自由村上,大有關係,所以她這兩樁病輕輕發過了,連自己都不知不覺。這是後話慢表。   自從這年之後,她嬸娘卻已亡故,就有黃通理家領了去做養媳婦兒。那時黃通理也是尋常一個小孩子,並無姊妹弟兄。過了幾年,圓了房,一直跟著黃通理,也不過會些尋常操作,安安穩穩的做個婦道人家。平時只聽得人說什麼三從四德,自家想:那四德的「德」「容」兩字是說不上,言字不懂是怎樣講,若說是能言舌辨,只怕是男子的事,不應該婦女上前。至於那「功」字,又件件不曾學得。在家從父,我從小又是沒父母的人,如今只索從了丈夫,日後從了兒子就完了,但不知自古以來男女是一樣的人,怎麼做了個女人,就連頭都不好伸一伸,腰都不許直一直?腳是吃盡了苦,一定要裹得小小的。終身終世,除了生男育女,只許吃著現成飯,大不了做點針黹,織點機,洗洗衣裳,燒燒飯,此外天大的事,都不能管。像我是細巧事不會,相貌又不好,幸虧丈夫還體諒我,從小兒在嬸娘身邊,失了教導,一切不與我計較。只可惜我苦命投生了女人,終久不能顯親揚名,不能幫著丈夫在外面幹些正事,只好悶在大門裡頭,有話也不敢說。幾時世界上女人也同男人一般,能夠出出面,做做事情,就好了。這是黃小姐一向懷著的鬼胎,不過有此思想,並未有何事觸激他的腦筋,曉得世界上的男女,本來各有天賦之權,可以各做各事,所以他這思想,還是從小時候受他嬸娘的苦處,自怨自恨而來,並不知女子本有女子的責任,不應放棄的道理。因此上跟了黃通理十幾年,習慣自然,這種思想也漸漸的忘了。卻是他這思想,譬如一件東西,含有電質在內,渾渾融融,初無表見,碰著了引電之物,將那電氣一觸,不由的便有電光閃出,可以燒著了衣服,毀穿了房子,其勢猛不可遏,猝不及防。電氣含得愈多,發作得愈烈愈大。   當日他聽黃通理的話,無意中問了一句:「可不知世界上也有女子出來做事,替得男子分擔責任的麼?」黃通理卻一躍而起,說:「怎麼沒有?」就如觸動了他的電氣,把他那一向所有,十幾年漸漸忘了的思想,頃刻間兜上心來,故接著只說得「有就好了」四字,翻身就走,不暇往下再問。他這「有就好了」四字之中,有多少歡喜美滿的情景,有無限恍悟決斷的精神!在他自己,亦莫知所以然。一念之間,想道:「要做事,先要能走路;要走路,先要放掉了這雙臭腳。如今這腳底下纏了幾十層的布條,垫了兩三寸的木頭,慢說要與男子一同做事,就是走路,也不能同男子大搖大擺,這便如何使得?」所以就急忙忙關起房門,要去放那雙腳。這個原故,也交代出了。   卻說當時他只趁一時之性,原不曾計及女人的腳是能放不能放,放了能走不能走,等他那兒子在門外亂敲亂喊,他反狐疑起來,說只怕要去問問他老子,於是重新開出房門,攙著他大兒子,又到了書房。只見黃通理與他小兒子坐在那裡,對著一個地球儀,指手畫腳的說。他那大兒子也就擠上去看。黃通理便對他妻子道:「你去罷,你一個女流之輩,不要在這裡攪擾,讓我同兩個孩子講些學問。」他妻子道:「方才我不是問過你,說女子也可以出來做事,既是可做事,也就可以談談學問。雖然我年紀大了,究竟還比你小得多,你同孩子們講的,不信我就懂不得。向來我只道是女子不能同男子一樣做事,故此十幾年來,只還我的女子本分。如今想要在本分之外,再做些事來,也好幫著你教教兩個兒子。」黃通理聽了,喜不可支,便問:「你若要做事,卻先做那一樁?」他妻子說:「只要是地球上體面的事,一件一件的都要做出來。」黃通理不覺笑道:「我們這村上,不過是地球上萬萬分的一分子。我是個男人,要從這萬萬分的一分子,尋個做事的方針,還無可下手,你一個女子,小腳伶仃的,就算能做事,應著俗語所說『幫夫教子』,也不過盡你一人的愚心,成了我一家的私業,好容易說到地球上的體面。你看這地球儀上,畫的五洲形勢,其中經緯度數,面積方裡,盛衰沿革,野蠻文明,許多有學問的專門名家都考究不盡,單講那地球上地理科學的範圍,有關於地球表面之天文地質等事,有關於地球上政治生業等事,宏綱細目,除非像孩子們,六七歲時就研究起來,動得他的觀念,發達他的心思,然後他們好各就其材力性質,做得地球上一兩件的事。但是地球上的地理學,是先從自己的知識擴充,由自己所住一鄉一里的知識,擴而至於外鄉外裡;由外鄉外裡的知識,又擴而至於我的國度;由我的國度,擴而至於別的國度,然後能就全地球的事,考究得失,做他出來。不是什麼讀書的只為取功名,種田的只為收租稅,做生意的只為賺銅錢,就叫做做事了。」   他妻子接道:「這樣說,做女人的也不是只為梳頭裹腳做活計,是明明白白的了,怎見得我就不能擴充知識?只要你有什麼知識,換與我,我也慢慢的會有知識換與你,再給兩個孩子們開通些知識,這先就有了四個人了。從我們一家四個人,再慢慢的推到一個村上,那怕他風氣不行。只有一句頂要緊的話問你:像我這一雙受罪的腳,可以放得放不得?方才我倒要放他開來,又恐怕是放不得的,要問你一聲。如今我是問過你,你說可放最好;你說不可放,我也一定放掉他,不能由你作主!」黃通理又笑道:「放了這腳,卻見你女子們開風氣的第一著,怎麼使不得?只怕放了倒不能走路,又不怕闔村的人笑你嗎?」他妻子道:「虧你說出這句話!照你說,一個人站在地球上,不能做點事,不能成個人,才怕人笑話。這我放我的腳,與人什麼相干?他來笑我,我不但不怕人笑,還要叫村上的女人,將來一齊放掉了腳,才稱我的心呢。至於走路一層,向來纏緊了幾十層的布,垫了二三寸的高底,還要踱踱,一天走到晚。從前小時候,兩隻腳爛的出血,還跟著我那嬸娘的兒子上學,一天走幾趟呢。如今雖說是小的走慣了,一放開來,頭兩天不方便,到十幾天後,自然如飛似跑的,走給你看!」   黃通理聽了說:「看你不出,一直見個庸庸碌碌的,忽然發出這些思路,好極!好極!」他妻子道:「從來說『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你看我庸庸碌碌的,我將來把個村子做得同錦繡一般,叫那光彩激射出去,照到地球上,曉得我這村子,雖然是萬萬分的一分子,非同小可。日後地球上各處的地方,都要來學我的錦繡花樣。我就把各式花樣給與他們,繡成一個全地球。那時我就不叫『秀秋』,叫『繡球』了。就說沒有這個大勢力,我卻發了一個大誓願,你瞧著罷。」黃通理又連說:「好極!好極!好極!從今以後,我便叫你做黃繡球,把這『黃繡球』三字,當個記念如何?」   他二人說到此處,做書的又要交代一句。黃通理的妻子,以後就統名之曰「黃繡球」,看官卻要分清眉目。當時說話之間,黃繡球舉目一看,不見了他兩個兒子在旁,說道:「孩子們往那裡去了?」原來他兩個兒子,在他二人說話的當口,走出書房之外,聽見外邊人說,街上有會,他弟兄兩個就跑入會場玩耍。黃通理一聽,果然不見他弟兄在面前,先出至屋內一尋,又走到大門外一尋,曉得有出會的事,一定去看會了,便進來對黃繡球道:「你關上門,我去尋他們回來。」   少頃,時已過午,黃繡球早把午飯端整,先自吃了。看看交到申牌時分,才見他父子回轉,少不得黃通理要教訓他孩子們一頓,正在發怒,只見黃繡球穿著他大兒子一雙鞋,半舊不新,一蹺一拐的,不覺笑道:「你當真已經把腳放掉了?」黃繡球道:「凡事說做就做,有什麼不當真!聽說外邊的會,一連要出三天,你不要罵孩子們,明天我且帶了他們去看兩天,練練腳勁。」黃通理道:「這種事,迷信鬼神,傷風敗俗,我們不能禁止,沒的還叫孩子們去看!你一向不出大門,如今便說放開了腳,要練練腳勁,也沒的要去看會的道理。若講女人放掉了腳,今天去看會,明天去看戲,就使不得,與你那說的話、發的誓願,就成了一個大反對,還說什麼『繡那地球上的新花樣』,只怕村上的新鮮話把,先讓你繡出來了。」黃繡球也不搭白,仍舊一蹺一拐的走了開去。   這裡黃通理又把些教訓孩子的話講了好半天,回至內室,大家都不談起,正是一說不休說過便了的常事。不意這晚黃繡球不堪安睡之後,就得了一個病,渾身發熱,如火爐一般,昏昏沉沉的人事不知。好奇呀,此病從何而來?看官且胡亂的猜上一猜,猜不著的,等做書的下回再說。 第三回 夢中授讀英雄傳 天外飛來縲紲災   上回說黃繡球無端得病,便昏昏沉沉的人事不知,怕不是著了邪魔,一定中了時疫,卻原來都不相干。   那天黃繡球說要帶兒子去看會,被黃通理責備幾句,不曾搭白,他那心中就另有一番盤算,想道:「腳是放掉了,究竟放掉了腳之後做點什麼事情,自己也沒有捉摸。一來雖是粗粗的識幾個字,總是不曾讀書;二來實實在在,自從進了黃家大門,守著婦女不出閨門之訓,一步不敢胡行亂走,大門外東西南北的方向,還辨不清楚,起先原想借看會到外面遊覽一周,拚著兩天功夫,到底看看我們村上是那樣風景,有多少山,有多少水,有多少田畝,大略有多少人家,望那一條路去,通著那裡,見那一邊要道接著這邊,再問問一年四季出的,是那些物產。」轉念一想:「出得門去,一個人不認識,認識的又無從講到這些,並且自己不會寫字,就耳有所聞,目有所見,也記不清許多。兩個孩子又小,不能幫忙。難道出去兩天,當真去白白的看會,惹人笑話?再說這事也不是兩天弄得清的。」這般那般,嘴裡不說,心裡是翻來覆去,想不出一個法子,好不煩躁,不覺的他那熱血膨脹,激動了心火,一時上升,漸漸的渾身發燒。沉思久倦,便脫衣而睡。   朦朧間走到不知什麼所在,抬頭看見一所高大牌坊,牌坊頂上,站著一位女子,身上穿的衣服,像戲上扮的楊貴妃,一派古裝,卻純是雪雪白的。裙子拖得甚長。臉也不像是本地方人。且又不像是如今世上的人。正在疑訝,那女子卻招手叫他上去,恍恍惚惚的也就同他站到一起。這女子自說:「名字叫做瑪利儂,姓的是非立般。」黃繡球一想:世上那有這六七個字的名姓?當時聽得不懂,說:「我只姓一個字,叫做黃,名字叫繡球,是這村上本地人氏。你奶奶是從何方來的?」這女子說:「你姓黃,是黃家的人,可曉得我是白家的人?」黃繡球聽他問得鶻突,說想必是嫁的姓白的了。這女子不答,隨手在身邊摸出幾本小書冊子,指與黃繡球看。上面彎彎曲曲,橫橫斜斜,畫得一排一排的,並不見有一個字,便問:「這畫的何物?怎麼沒有字跡?看他何用?」這女子又從新拿出一本書來,上面卻有三個大字。黃繡球只認得一個,說:「當中不見一個雌雄的雄字嗎?」這女子道:「是呀,你既知道有雌雄之義,雌雄是就禽鳥講的,怎麼歷來的人,都把男子比作雄,女子比作雌?說是『女子只可雌伏,男子才可雄飛』,這句話我卻不信,人那能比得禽鳥?男人女人,又都一樣的有四肢五官,一樣的是穿衣吃飯,一樣是國家百姓,何處有個偏枯?偏偏自古以來,做女子的自己就甘心情願雌伏一世;稍為發揚點的,人就說他發雌威,罵他雌老虎。一班發雌威做雌老虎的女子,也一味只曉得瞎吵瞎鬧,為錢財鬥氣,與妾婦爭風,落得個悍妒之名,同那粗魯野蠻的男子一樣,可就怪不得要受些壓制,永遠雌伏,不得出頭了。」   數語打上了黃繡球的心坎,甚為歡喜,說:「奶奶怎麼就是神仙,知道我的心事?你便不是神仙,也真真是我的知己。我有些話與你意見相同,不嫌唐突,我便說了。」那女子笑道:「我何嘗是個神仙?既承你引為知己,有話請講。若是其中有什麼委曲難解的事,或者還可細細的商量。」黃繡球聽了,更加高興,就把他怎樣怎樣的話,前前後後述了一遍。這女子聽完了,默不作聲,半晌說道:「這是你黃姓村上的事,自然你姓黃的人關心切己,與我白家無涉。你黃家果然像你做得出點兒事,豈不叫我白家減色?我白家人也不少,向來男男女女到你們貴村上來的很多,想是你不出大門,不曾看見過。來者無非總在貴村上,把你們的花樣擱在一邊,另外翻點花樣,占些光去。近來你們的花樣,霉的霉,爛的爛,原來都是紙糊的,就如女工一般,只好描描,不能上得繃架子,動針動線,那裡還能夠用錦繡鋪起絨來,平起金來,灑起什麼花來?」   話猶未了,這裡黃繡球兀自想著:說這人的話好不蹊蹺!聽他的口氣,不但請教不出他什麼主意,怕他把我的事還要告訴他白家人,來拆我場子,我倒上了他老大的當。那心中一時萬分急躁。所以他形神合離之間,神魂忽然一躁,形體也就忽然一熱。   話休煩絮,且說那女子話猶未了,只見黃繡球呆呆的不曾理會他,猜著他心中不服,倒真是一個立志自強的女子,便拍一拍黃繡球的肩,說:「閒話少談,你方才見的那三個大字的書。與幾本小冊子,我都送了你罷。」黃繡球說:「你送我無用,我連三個大字都識不完,其中的文理,同那小冊子上彎彎曲曲的一式,更不解何物。你若不棄,何妨講給我聽聽,再讓帶回家去,請教別人。」那女子道:「這三個大字的書,書面上是中國字,從我們那邊翻譯出來的,三個字叫做『英雄傳』。做這傳的人,生在羅馬國,把他本國的人同以前希臘國的人各揀了二十五位,都是大軍人、大政治家、大立法家,一抵一個的兩相比較。我自十歲上,就很愛看這個傳。後來聽說有兩位著名將相,一個叫俾士麥,讀此傳最熟;一個拿破侖,至終身未嘗釋手。這些小冊子卻是我自己從前做的,你看這兩書裡面都是彎彎曲曲畫的,委實就是我們的字。也難怪你不識,如今我且略略的與你講些。」就講了好大一會,黃繡球竟不覺的十分解悟,模模糊糊,像是那彎彎曲曲畫的,都變了字。又像這些字,都認慣的,一目十行而下,不多幾刻,便把兩種書中的大概,都記著了。   停了一停,再抬頭看時,像又不是那個女子,向著黃繡球說道:「這兩種書,你看了雖通知大意,但還不是你的學問程度。」就另外取出一本書來,薄薄的不過二三十張,卻全是中國字,指著說道:「這是教育上講求地理的教授法子,怎樣曉得地理上的生物,怎樣曉得地理上的人種,又怎樣曉得所居的地理,推而至於各處的地理,包括一切,照此一本書求之,無所不有。譬如由你村上的日用常品,考求製造工藝的好歹;由你村上的市面,考求遠方貿易的利益;由你村上的儒釋道三教,考求各處的非儒非釋非道的宗派。看了此書,就有個著手。」黃繡球一面聽,一面看,一面心中想起黃通理同兩個兒子,說:「可惜他們沒有同來,不然倒好大家聽聽。我且記住了,這個有牌坊的地方,回去同丈夫說知,一同再來。」但此女子是外方人口音打扮,不知是一向住在村上的呢,還是路過的?須問明白了。   正想著,忽見那女子拖著一條白裙,遠遠的像在雲端裡去了。須臾,連牌坊也就不見,心中又想道:「只難道是白衣觀音嗎?我向來也不曾相信菩薩,奉個觀音齋,怎麼他會來點化?我不去管他,我取了這幾本書,快點回去罷。」一轉身聽見人問他說:「你怎樣了?」原來其時天已黎明,黃繡球身熱已退,黃通理看他一夜睡得昏昏沉沉,至此才翻轉身來,故而問他怎樣。黃繡球聽見說:「我並不怎樣,我都領會得,謝謝你,我去了。」黃通理曉得他是夢話,拍醒了他。黃繡球一看,才也自家曉得是夢,略安息了一回,便照常起身。夢中的事,居然記得碧清,頓然腦識大開,比不到什麼抽換腸胃,納入聰明智慧的那些無稽之談,卻是因感生夢,因夢生悟,把那夢中女子所講的書,開了思路,得著頭緒,真如經過仙佛點化似的,豁然貫通。   當日早晨,因著別的事,未及談此夢境。後來想起,現在村上,從未聽見有姓白的人家,甚麼有個白家古墳。今天原說去看會,不管識路不識路,一定同兩個兒子出去,打聽打聽。主意想定,這日果然趁著黃通理不知,攙了兩個兒子,向門外一跑。只得那雙腳到底新放開來,跑不上去,反惹得街上人家見了驚奇動怪,一齊哄上來看。有些鄰舍婦女與黃繡球認識的,還只當他做了帶發修行的尼姑,個個詫異,都來動問。那時反把黃繡球擠住去路,大不耐煩,腳又實在還不能走,就攙了他兒子回轉。一班人跟在後頭,此說彼猜,紛紛議論,一直跟到黃繡球家門口,男的散了一半,一半還立在門外,等聽新聞。那些女的就跟進大門內,有看的,有問的。黃繡球卻不慌不忙,對著眾人說道:「大眾不見為我這雙腳的希罕嗎?其中卻有些希罕的事情,今日我來不及說,明天讓我出空一間屋子,請諸位過來坐著,細細的告訴你們,你們一定喜歡聽的。」那時黃通理見黃繡球惹出這件事回家,頗為著急,不想黃繡球如此機變,一時就打發開去。   到了第二天,老清早的就有人在門前探問,隨後陸續而來。剛過早飯時候,已經擠滿屋子,都要聽這希罕奇聞。黃繡球是預先準備,連黃通理也不知他腹中如何打的草稿。這一天見來的很是不少,黃通理更代為躊躇,怕的越來越多,容不下去,而且難免有趁火打劫,順手牽羊的事。只聽見黃繡球又對著眾人道:「我這屋子不寬,這希罕機密的事。又不便給男人們聽著,各位姊姊嫂嫂,快請進來,暫吃杯茶,等我把大門關一關再說。」那時有的要回去有事,有的帶了小孩子不安頓,也就散去幾個。還剩得十幾個,卻與黃繡球家是相識,就不客氣,穿房入房的,各自坐下。有的先去扯著黃通理問:「到底怎樣?」黃通理陪笑不答。   不一時黃繡球邀齊了這十幾位,坐在屋子內,同他們講論一番,前前後後,細細到到,把他發心放腳的原故與那婦道家也好講學問做事業的情事,又說起他所做的夢來。眾人聽著,都詫為奇聞,面面相覷,有的笑著,有的聽了出神。黃繡球只是侃侃而談,全不像他平時的性質。黃通理在旁,卻暗暗稱異,說:「怎麼他竟變了一個人?這些竟講得淋漓透澈。若是我家設一個講壇,開一個演說會,請他演說演說,倒是一位好手。恐怕當日那位廣東薛錦琴女史,也不過如此。但是大凡的女豪傑、女志士,總讀過書,有點實在學問,遊歷些文明之地,才能做得到。如今他卻像是別有天授的。便這般開通發達,真令人莫測。」再聽時,黃繡球正在那裡問什麼牌坊,什麼姓白的人家,眾人都說不知。黃通理便問:「這是你前日夢中的事嗎?你再講一遍我聽聽。」於是又述了一遍,黃通理就明白了,說:「這且不忙,此時你看天已過午,大家既曉得你這放腳的事,也該歇息,料理午飯,請各位嫂子們用過飯去。」大家聽得希奇,正自忘記了,一句話提醒,大家才覺得是有些餓,就各自告辭。有兩位托熟的,就留住吃飯,不提。   且說那出去的幾位婦女把所聽的話傳揚出來,無不當做一件奇聞,說是一樁怪事。從此黃繡球家,天天有人來看。黃繡球就也天天對他們講那些話。一班男子們也天天有人來與黃通理談論,人多口雜,不去記他。只有些人論:黃通理治家不嚴,任聽妻子裝妖作怪,弄出些新鮮事來。或又說:「不是黃通理不好,都是他要修什麼房子,亂動了土,拆了木頭,衝撞了太歲,所以惹出些狐鬼,附著他夫妻,顛顛倒倒,弄些笑話。這還不打緊,若是傳到官府耳朵裡,說是女扮男裝,照起律例來,一定要拿辦的。他們左鄰右舍,當是好玩意兒,不去規勸些,趕緊叫他斂跡,等到拿起來,就是一個扶同隱匿的罪名,干連互坐,可不冤枉殺了!」街談巷議,這麼三長兩短的起先當作奇聞,後來都當作一件大事,奔走相告。黃通理曉得辯駁不清,就囑咐黃繡球:「且在家內多看看書,多養養知識,暫時不要出頭露面,與人家談說。慢慢的走下來,遇著一兩個閨房同志,或是我遇著了一兩個同志人,再看事行事,推廣開來,就不至大驚小怪的了。」   如此歇了好幾日,黃繡球與黃通理事過境遷,已不在心上,黃通理將黃繡球的夢,推詳了,已解說與他聽過,說:「這是法國的羅蘭夫人,在一百數十年前時候。」黃繡球問:「她說的姓,明明是三個字的非立般,並不姓羅。又說是白家的人。」黃通理道:「她二十五歲上嫁了一個姓福拉底,名字叫羅蘭的,後人都稱她為羅蘭夫人。至於那白家兩個字,這是句寓意的話。當今地球上的人,共分五種,五種有五種的面色:一種黃,一種白,那三種是稜色、黑色、紅色。這五種是通行之稱,其實不過是黃白兩種為大族。凡外國人,如英、法、美、德、俄羅斯,以及荷蘭、瑞典、意大利、西班牙各國,都是白種。像我們村上的人,都是黃種。白種的人,在歐羅巴洲;黃種的人,在亞細亞洲,這是有書可以考求的,且不必說。向來只說白種人的文明,一切學問事業,都是他們白種的好,我們黃種的人,無不落後。所以你的意思,在夢中說給那羅蘭夫人聽了,夫人料著你是黃種的微弱女子,怎樣能做事,替黃種生色,什麼白家不白家,就是指著他們種類而言,奚落你的。但是這羅蘭夫人,生平最愛講平等自由的道理,故此遊行到我們自由村,恰遇著你一時發的理想,感動她的愛情,遂將她生平的宗旨學問,在夢中指授了你。我自此多買些有用的書,回來同你研究研究。你的知識作用,將來雖不必處那羅蘭夫人的境地,不必學那夫人的激烈,自然也非同小可,眼前萬不可著急。天下事只怕無人發起,所以前幾天,我獨自憂慮,想要謀之於人,而今忽然得了你這樣的猛進,叫我也退避三舍,這個幸福,是萬萬意想不到。既然得了你,這事就有了發起的原因,逐漸的造因,逐漸的結果,斷非一時能因果並成的。又比如你是器物的原質,要一一化分出來,也不是一日之功,你道這話如何?」黃繡球又道:「我夢中像另有一個人。給我一本書,是教育上的教授法子,我都還記得,只不知是何書名。如今最要緊你那句話,多買些書看看,趁著外邊來問我放腳的機會,好同他們談談,引些同志的來,叫他們開開知識,自然也不會大驚小怪的了。」   話分兩頭,這裡黃通理與黃繡球自在家中談論,那外邊傳出來的謠言,卻也紛紛未息。每日裡都還有幾起人,到黃通理處探訪,只是看不出什麼動靜,不過總疑心黃繡球的腳放得稀奇,黃繡球的話,說得別緻。謠言百出,果然就有黃氏族中多事之人傳到官府裡去,說黃通理的妻子黃繡球,行為詭秘,妖言惑眾,派了差役來拿。恰值黃通理不在家,不問皂白,就將黃繡球帶去,發與官媒看管。一二十天來,黃通理本不曾預備竟有此一著,臨時才在外聽見風聲,事已不及。後事如何,下回交代。    第四回 借風使篷圖得倖福 隨案了事買到便宜   上回說黃繡球被拿到官,黃通理聞風而回,自想:這件事真出於意外,必須自家投到,申訴明白,不能平白地叫妻子妄受誣辱。急忙寫好一張訴呈,把家中托了一個可靠的人看顧門戶,又接了一位上年紀的奶奶們,照應孩子,不及吃飯,走到衙前,照著衙門口的規矩,要遞上那張呈子。衙門口的人說:「這事本官尚未過堂,等過堂時,少不得婦女犯法,罪坐家長,自然要補提的。你且在外靜候,如今遞上這張呈子去,雖說是自行投到,本官收了呈子,未必就批,批了,未必就問,說不定也要管押幾天,這就你們兩口子一同縛住了身體。外面打點不來,家中更要著急。你老是漂亮的,只要留著人,在外面打點得光,不說你這張呈子,簡直的不必遞,就是你令正,也安安穩穩的,包管無事。我們曉得這事並沒有什麼為非作歹的憑據,不過本官聽著外面謠言,一時發作,料想不是大不了的。」一席話,說得黃通理心下恍然,當下即邀了這衙門口的人到一間茶坊內,說道:「我這件事,全仰仗於你,怎樣的先請你領我與妻子一見,請我安慰他一聲。或是請你打個主意,先將他保釋出來,再行候審。這其中的道理,請你講一句,我總得盡個心意,不待商量的。」   那人沉吟了一回,說:「你老要去見你令正,卻是容易,我先叫一個人去,關照媒婆家,其中的事情,你都交給與我,只管放心。但是取保一層,現在不必,大約本官在這一兩天內就要問的。我替你先在裡面打通門路,等到過堂時,說不定問一堂就可了結。萬一本官斷結不了,再取保不遲。你老既托了我,我必不誤你的事,大家同是一村的人,話總好說。我不誤你,你老自然心上明白。這時候你先回去一趟,我在此等你。你來了就可到媒婆家去看你令正,一切都極容易辦的。」黃通理想著他叫我回去一趟的意思,心上一拎,在身邊暗暗的一摸,恰好帶著兩張錢票子,數雖不多,眼前盡可點綴,便笑說:「諸事關愛,承情之至。」又湊著他的手臂,低聲說道:「這裡有個小小的敬意,請你先收著,我們到一家去,揀個座兒,喝盅酒,隨意吃幾樣菜,當了晚餐,再請你著人領我到妻子那邊去。此時我不須回家的,等見過我妻子之後,明日大早,仍舊在那茶坊內候教,還要多多補情。最好拜煩你,想個什麼法子,請本官早些審結了,可就格外感激。」   那人聽話時,已看過錢票,約莫也在個譜子上,就也陪笑答道:「今日不必客氣,我還有點公事,不能奉擾。此去路不甚遠,就是媒婆家,我順便同你一行,有話準定明早再談。」黃通理知:「這就費心了,何妨先敘一敘。」謙遜之間,那人已起身欲行,黃通理隨之於後。不到幾百步路,那人望一家大門,敲了一下。內中出來一個中年婦人,胖胖的身軀,努睛露齒,臉上拍著些粉,通紅的兩個顴骨,迎面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張先生呀,今天有什麼要緊公幹,張先生親自上門,快請屋子裡坐。」那人說:「不坐了,今天是順便,陪著這位黃通理先生來的。」就擠眉擠眼,站在門口與那婦女談了幾句。那婦女點頭不迭,便說:「我指著黃先生進去,你老還是坐一坐罷。」那人說:「我是不坐。」又與黃通理講了個明日再會,揚長而去。   這裡黃通理知道此婦就是媒婆,依著他所指,走入一間小房,黑漆漆的伸手不見五指,一腳踏下去,七高八低,都是泥土。房中像有兩三個人,那時天色近晚,更看不清。只聽見那媒婆已到房外喊道:「黃奶奶,你家有人來看你,請出來在外面談罷。」黃通理知道關節已到,招呼不同,便也說道:「黃繡球你在那裡,與我到外面來。」於是跨出這小房的門,才見黃繡球手上帶了手拷。出來之後,那婦女另外引到一間,卻已點了盞燈,有幾副牀板,幾張凳子,並上前替黃繡球開去手拷,說:「你倆稍談幾句,今晚就請黃奶奶住在這間屋裡了。」黃通理少不得也敷衍他一兩句話。   燈光之下,見那黃繡球的面色雖然黑暗了些,還不十分消削,便將日間的事一一說知。黃繡球道:「我本不著急,等到堂訊,我已打好主意,自有話說。如今既這麼著,更自寬心。你今晚回家,看著孩子們。這等事,想來經歷點,也壯壯膽識。等經過了,弄明白了,倒反好出手做事,免得人家驚疑駭怪,一世不得出頭。所謂打個霹靂,雨霽雲開,自然天也清朗。這種霹靂,是沒有什麼可怕的。但是……」說到此話,就附近黃通理的耳朵,言道:「衙門口人,欲壑難填,也不好太懦弱了,盡著他們的口胃。他們得著口胃,就咽不滿的饞涎了。」黃通理說:「這個曉得。」又略說幾句話,便回頭走出,與那媒婆招呼了些,直奔回家,料理家事。這裡黃繡球也移在那有板鋪的房內,散散的過了一宵,這都慢表。   卻說那張先生,是衙門裡的刑書頭腦,最有聲勢。昨日黃通理恰遇著了他,他也曉得黃通理是地方上一個正經住家的,家道還過得去,故而一見黃通理要遞訴呈,就替他打算一番,札到點好處,果然把這事連夜的內外安排,定於明日提審。這是書吏的一般長技,毫不為難。   到第二天,黃通理曉得衙門裡上半天是三班六房,都冷冷清清無人到的,就從家中,逕至所約的茶坊內等候。茶坊內的人也都交頭接耳議論此事。就中一人,是前次黃通理請他吃飯,要薦水木作頭的。那個黃樹便問道:「前次你講修房子的,我們看你就說的一派醉談,怎麼不多幾日,你嫂子又瘋瘋癲癲的,放掉了腳,跑到街上,惹出禍來?可見當時那黃祿在席上說,房子不可亂動,要看看風水的,不錯。難道你那房子,已經拆動了嗎?」黃通理聽了,尚未回答,只見那張先生手裡拿著根湘妃梅綠竹桿子,象牙嘴的長旱煙袋,眼睛上架著一副水昌老花眼鏡,昂昂的過來,在黃通理桌上一坐。跑堂的加上一盆水,添上一個茶杯。將煙袋在地上一敲,裝上一袋煙。問黃通理道:「吃過早飯了?昨日見過令正,事可放心。」黃通理也回問一句,道謝一聲。   張先生吃了兩開茶,停了一會,才又說:「這事聞得本官看得極其鄭重,這兩天公事忙,要暫且押些時,再細細審訊。我既受你之托,曉得你令正怎禁得許久的苦悶,連夜同門上大爺商議,已弄妥了,趁著今日晚堂,可以一問。你老是很明白的,這些事可大可小,縱說是沒有什麼真憑實據,既是一個婦道家,叫人會興起偌大的謠言,事也不在小處。倘是認真辦起來,你老是跑不掉,拖下去家破人亡,禍在旦夕。我們公門中好修行,能夠在宅門以內疏通得清的,無不以大化小,以小化無。況且你老是正經體面人,有個不竭力幫忙的嗎?但你我都是本鄉本土的人,一遭做事,總留得兩遭交情,有個什麼計較的。至於宅門裡的大爺師爺們直到本官身上,開口只講官話,板面無情。去年本官為著他同寅的一樁事,還塞了好幾百呢,你老去想罷。」黃通理聽他話裡有因,說:「這個自然,我此事很費了你的心,應該怎樣,還待請教。此處不是講話所在,我們出去吃頓午飯。你若是用筒把煙,我們先去開一個盤也好。」張先生說:「你看我這樣子像吃煙,其實是一些不近的,竟領你老的情,去吃頓飯罷。」   隨即二人同上了飯館,拿兩壺酒。張先生是能喝幾盅,喝酒的當口,慢慢的講好:黃通理再出二百五十弔錢,包掃一切,先交一百弔。便正色言道:「如果今晚一堂便結,一面銷案,一面再打一百五十弔的票子送來。我有家有室,總不能抽跳板的。萬一其中有別人起後腳來,我卻不管,就憑你說話了,橫豎事已經官,真偽曲直,官也到底不能枉法陷人。我不過承你的情,略圖省事,打點到了。等上了堂,將我妻子這事剖白清楚,以釋群疑。若是不稍稍托你打點些,既覺辜負了你的情意,又怕那堂上不容分辨,糊裡糊塗弄下去,不但蒙冤,且耽誤了我多少正事,這就叫你吃虧之中拿錢買便宜,並不是別的。若一定要怎樣不足,可又不能勉強了。」   張先生此時酒已半酣,說:「很是很是,依你的辦法,就先收一百弔,下餘的,明早再交。看上去今晚一堂可以了結,有我總不至給你上當。裡面弄妥了,不怕外面有什麼枝節。你老放一百二十個心,只恐怕你令正上堂,嚇的說不出話,或是說叉了,那時本官收不得場,倒覺費事。我得在值堂上,同招房錄供的再關照聲,臨時幫著些,你道好不好?」黃通理道:「這又費你的心,我那客堂,還不怕說不出話來。」張先生道:「如此更好,這事總過得去了,忙了這兩天,你那令正到底是怎樣的一件事,我還不曾明白,就會經官動府?」黃通理笑道:「你問我,我也問你。你聽外面謠言所起,是甚來由?」只見張先生放下筷子,篩了酒,喝過一盅,提起旱煙袋,說道:「這些無頭無腦的事,我們一年到頭,不知有多少,那裡去考教實在的來由?不多是糊糊塗涂的辦過去。開頭辦不了,有的拖了幾年,官也不問,我們也忘了;官若問起,或是上司查下來,也總有一個現成例套。不瞞你說,就是辦完了,連我們也不知其中的所以然。要一天一天,一樁一樁的考教,不說無此心思,也那來這些功夫?卻是婦人家除了奸盜蟻販等案,像你令正這種奇事,倒難得遇著。」黃通理歎了一口氣,見這張先生酒落歡腸,話頗坦直,雖然是個蠹吏,性情是亮,容易打伙的,便動了借篷使風的主意,將自己與黃繡球怎樣發心,要怎樣做事,並略略將黃繡球忽然開通的話一直說到那日出門看會以後情形。   張先生聽來,覺得津津有味,說:「如此並沒有什麼犯法的事,況且女人放腳,好像奉過旨,本官也奉文出過告示,就怎麼少見多怪,起了風波?可真意想不到。告訴你罷,這都是尋常無人在意,就如我,不是遇著你現在談起,也只知女人放腳為奇,忘了是奉過旨,出過告示的,真也好笑。你這事可惜起先不曾碰著我,不然,實是一件美事,那裡會弄到這樣糟糕!」黃通理聽得心中暗暗歡喜,想道:「不料因此倒得了一個可談之人。古人云:『禍者福之倚。』將來借著這人,做開來,就有多少幸福。庸俗之見,最是勢利難破,這人在衙門口看來很有手面,我們不妨借他手面,運動機關,或者他為我所化,順了我們一邊,那時辦事的勢力圈,就不怕不發達了。卻是今日且不必同他深談。」想罷,便與張先生加些慇懃,說:「連日幸會,等今晚此事停當之後,我再慢慢請教。彼此既已結識,請教的日子就很長。能得同爾學些公事,不至像此番受人之欺,那更好了。」張先生道:「這是容易,爾日間盡管請過來,我下午總在衙門裡,舍下詮在衙門東邊不遠,一問無人不知的。」黃通理連連答應,喊上了飯,又謙遜了一回。   飯罷,一看對時表,已兩點多鐘,兩人起身作別。張先生拱一拱手,說聲:「叨擾,晚間到我刑房裡坐了候著便是。」黃通理也還禮說道:「遵命遵命,大約晚飯後來不遲,諸事費心。」張先生道:「晚堂總在九點鐘,你寧可早來點好。」黃通理答應著,各自散去。順便又到了官媒家,看了黃繡球,如長彼短,說了些。黃繡球也著實高興。出來,便回至家中。他兩個孩子記掛著母親,哭鬧不休。黃通理說:「今晚明早,你母親便回來了,好好的等著。」就與那照管的談了幾句,囑咐了一遍。   待黃昏時,略吃了點飯,來至衙前,才七點半鐘。張先生正在那裡辦公,說聲:「請坐,一切事都已舒坦,大約再有點把鐘,就要坐堂。你令正也就要帶了來,先問一起已審未結的教案,快得很的。」果然一些時,聽見傳點發梆。又一些時,三梆升堂,張先生並不進去。黃通理跟著伺候的書辦們先就進了宅門,在二堂下聽審。只見中門開處,兩個人捧著兩盞羊角風燈引導於前,兩個人,一拎水煙袋,一個垂著手,相隨左右。那官升上公座,底下兩旁紅黑帽,吆喝一聲。那官將硃筆提起來。就有一個隸役,推著一個罪犯,跪至案前。那官喝問道:「這幾天本官已經查訪明白,知道你們同伙很多,到底還有幾個?當日在堂中鬧事,到底動手的有幾個?快老實講!」旁邊那書辦也接口道「快供上來!」那罪犯才說得一句「老爺開恩」,這官已把驚堂一拍,說:「這個混帳東西,與我拉下去打。」不由分說,就有兩個紅班皂隸,橫拖豎拽,將那犯按在地下,劈劈拍拍打至一二千板,放了起來,仍舊跪下。   那官便道:「你們這種可惡,可曉得教堂裡的神甫老爺們,在地方上,皇上家叫督撫大人保護,督撫大人們責成我地方官保護,你們做百姓的,要怎樣客禮相待才算安分。本官到任以來,就幾次三番的傳諭董事,出過告示,有一點點小事情,本官就派差彈壓,生怕你們百姓吃虧,也算在你們百姓身上盡心的了。你們動不動,同那教民尋仇,無非是為了一隻雞,一隻狗的事。雖然也有他們教民先起頭的,究竟有他們神甫老爺去管,本官還要讓他七分,你們倒無法無天,鬧起事來。哄事之後,一哄而散,叫神甫老爺全把過處推在本官身上,說是失於防範,不善調和,一封信告訴了上司。上司一道札子,就吃住本官,要記過撤任,沒了參了官,還要賠錢,身家都害在你們手裡,可恨不可恨!」   如此怒氣衝衝說了一大篇,帶下去,又換了一兩個人,都是問一兩句話,就打個一千八百。這樁案子,原是未結,問過這一案,那官回頭問書辦道:「還有什麼?」書辦回說:「前三天飭拿的黃繡球,今早也發出諭單,隨堂帶審,現已伺候了。」那官說:「黃繡球?……哦,……是件什麼事情?」只見他背後走出一個家丁,唧唧咯咯的說上幾句。書辦在旁,也插上幾句。黃通理此時格外留神,曉得這家丁必定是稿案二爺。起頭聽不清說什麼,後來聽得幾句,說:「外邊當這女子是女扮男裝,起了謠言,實在是弄錯的,可問不可問。吩咐下去,叫那女子具個結來存案,就完了。」那官便道:「很好。」一言甫出,書辦已抱下案卷離開。又是一聲吆喝,那官早就退堂。黃通理心下暗想:就這麼希鬆了結,可見錢的力量真真不小。公門中事,真真可笑!忽又想道:「我真糊塗,怎麼聽審時,堂下並不見黃繡球?」於是急忙走入刑房。   張先生業已回寓,有人告訴他,說黃繡球原不曾來,張先生交代的,你明早隨便寫個保結,連那個東西一齊送到房科裡,張先生在此等著,不要誤事,當時就可到官媒家領回人去。」黃通理便也致謝告辭。一路上還有多少心口猜度的話與那些後文,須聽下回分解。 第五回 黃通理初訪張先生 官媒婆說起禍根子   話說黃通理出了衙門,心想:這件事,方才見那官在堂上,似乎並不曾曉得有此一案,卻為何竟被收押起來,又居然當堂發落?這定規是外面做的把戲。幸虧我因為省事,用了二三百弔錢,憑他打點開來。不然,就不知要怎樣的濤張為幻,將此事鍛鍊周納,做到什麼地步!公門中人,三頭六臂,廣大神通,真令人無從捉摸。畢竟這件事的起事根由,固然是從謠言上來的,卻是其中定還另有一個蹊逕,如今也不去管他。明日看來,是要補足那一百五十弔的票子,再同那張先生接一接頭,便可領出人來。等此事了後,少不得當真與張先生交結些,想個運動他的法子,那時不但這事可徹底明白,要連他們的廣大神通,一切玄妙不傳之秘,都勘破了他,方能做事。如此低頭自想,邁步而行,不一刻已到家門,與家下人說知,大家方才放心。一夕無話。   次日早起,起好了保結的底子,撿齊錢票,又帶了些銀洋。吃過早餐,來至衙前。一看對時表,已九點多鐘,衙前各房科尚是鴉鵲無聲,只得退至左近一家小茶坊內略為等候。等到十點鐘外再去一看,依然人影寂寂,往復三四次。過了正午,要待回家,心裡又記掛著黃繡球,巴不得早一刻交清,便可早一刻領他出來。要先到黃繡球處一探,又恐誤事,不覺的十分急躁。   漸漸那茶客散完,時候交到未正了,只因有事在心,忘卻饑餓。茶博士上前問道:「你老等候何人,還不回府吃飯?」黃通理兀自納悶,聽那茶博士問起,便說:「我有要事等衙門裡的張先生。約好今日早間到他房科面敘,去了三四趟,他卻還不曾到。」茶博士聽猶未畢,接著說:「可是刑房裡的張開化張先生?他家離此不遠,你何不去問一聲,反在此呆等?張先生向來沒有什麼公事,總須下午五六點鐘才進房科。昨日是你約他的,還是他約你的?若是他先約你,斷無失信之理。只怕是你約了他,他並不清楚,不知你老為的是件什麼事?等的可是這位張先生?」黃通理聞之爽然,自想連日趁口稱呼,只是「張先生」,並未請教他的名號。又昨日是一個不相識的人,給我如此這般說法,當時只以為傳言唇合,匆匆不曾問個著實。然而總算是他約我的,難道是傳話的人弄錯了,或是我聽錯不成?便對茶博士道:「你曉得刑房裡可有別人姓張?除了刑房裡張先生,還有第二個沒有?」茶博士說:「衙門裡人很多著呢,只有幾位大頭腦我們知道的。你老講是刑房,卻除了張開化先生並無第二個。若不是刑房,就還有一兩位,聲勢更大,你老怕不能輕易遇著了。」黃通理說:「這位是吃長旱煙袋,帶老花眼鏡,年紀約莫不上五十歲光景。」茶博士說:「是了是了,正是張開化先生,他家住在東面後街上,如今你快去看他,聞說他今日要到一位親戚家去幫辦喜事,離此有二十多里,不要在早半天已經去了?」   黃通理心下一想,頓然驚疑:怎麼昨晚的話,果真是我聽錯的?便央請茶博士說:「給你些酒錢,抽一空兒,領我到這張先生府上一問,可使得麼?」茶博士應允,領至他門口,進去問了。張先生果已出門。再問有什麼話交代何人,他家下回說不知。又問幾時可以回轉,也說不知。黃通理惘然若失,無法可施,急忙趕至衙前,尋入刑房,見昨晚交代帶保結付錢票的人,已在房內,因而如長彼短,一一詰問。那人道:「昨晚張先生交代後,重新又來,卻遲了一步,你已去遠了,追趕不及。說你這件事還有變動,他今日自有私事,要待兩三天再作商量,請你等著些兒。且交代你,媒婆家不能再去。」   黃通理聽說,大吃一驚,問:「是何變動?可能略示機關?昨晚明明白白已經當堂了結的,怎麼又憑空變動起來?」那人道:「是張先生如此說法,我們也不甚靈清。究竟你這事,既無人告發,也不見本官訪拿的差票,外間鬧得一天星斗,這個風潮,從何而起,難道你真懵懵懂懂,一些兒也不知道麼?我也萬萬不好同你講得。你且安心再等兩三日,等張先生來了,自然曉得那變動的情由,此地不可再多說話。我們已到辦公的時候了,你快請便罷。」黃通理此時又疑又急,瞪著兩眼坐著。不一時見來的人多不去理睬他,才憤憤無語而出,一口氣直奔回家。那看顧門戶的,及照管他孩子們的一位老奶奶,都當是黃繡球一同回來,喜之不勝。他兩個孩子更有一種歡欣鼓舞的天性,相迎出來。誰知事竟不然,不但無黃繡球的蹤影,連黃通理也怒形於色,面上夾青夾白的,好不難看。大家不敢動問。兩個孩子登時哭嚷。黃通理歇息了好大一會,方始說知情由,撫抱了孩子。大家凝神昨舌,默無一詞,只不過勸慰寬解。又是他小兒子,一面哭,一面問道:「母親卻在那裡?什麼衙門不衙門呢,可讓我去看一遭,衙門總不是出妖怪出老虎的地方。父親可以去得,母親可以去得,我雖年小,同著父親,似乎也可以去得。母親既去了一時不回,叫哥哥在家,讓我去陪伴母親,豈不甚好?」黃通理不覺又笑道:「你懂什麼?你母親現在的地方,連我都不許去了,何況於你。你說衙門裡不是出妖怪出老虎的,我卻碰見了妖怪,才回轉來。你母親卻正在虎口呢。」他小兒子不明其故,便又認真哭嚷,定要扯著黃通理同去。好容易才得解釋清楚。   閒話休提,卻說黃繡球那邊。這日等黃通理,也不見來。直到晚上,媒婆子就發起話來,說:「張先生原講今日叫你當家的領你回去,為何此時還不見到?又無別的信兒,我這裡打聽過,你的事情不小,張先生做不得主。這間房子又不像是你住的了,你住過一夜,又是一日,我已是十分容情,少不得仍請你到那小屋子裡,再去住住。挪到小屋子去,就有小屋子的規矩,少不得仍替你上起手銬來。我們吃官飯,奉官法,你怪不得,我也顧你不得許多。」黃繡球不慌不忙的說道:「既然如此,理應從命。但只請教一句:你打聽我的事情,到底是個什麼風聲?莫非我那黃通理也押起來了?張先生也丟手不管了麼?」媒婆子道:「我成日不出我的門,各管各事,就有些風聲,好說給你聽的嗎?吃飽了飯,都來替你們放風聲、傳消息,我當官媒婆的,還要犯個若大罪名,坐起女牢來呢。你只管聽我吩咐,快走到小屋子裡去,好好的給你銬了,總銬不死的。誰又叫你女扮男裝,做出妖異之事。那張先生糊糊塗涂替你擔代,今日若不是黃禍講起,我還只道是件不關緊要的案情。如今只怕張先生也吃消不起。你那黃銅泥不黃銅泥的,還想置身事外嗎?   這是媒婆子無意中一連說下來的,言者無心,聽者有意,黃繡球當時聽得「黃禍」兩字,想:黃禍是我家一個遠族,生平恃著衣頂,結交官役,慣行挾制於人。數年前很與通理意見不合,卻已出外許久,並不在家,必然他恰才回來,遇著我那日之事,他便捕風吠日,搬出這場是非。不知通理可曾知道?萬一通理不知,由這匪人播弄,不難鬧到我家破人亡。我一家雖不足惜,豈不叫我這村子上,越發成了個黑暗世界?我便死也不能瞑目。想了許久,忽然心生一計,對那婆子笑道:「你既奉法行法,我也犯法知法,何敢多言?但方才你說的那位黃禍,正是我家族人,我向來最敬重他。前日我當家的還對我講,曉得他同你處相識。可惜他出門未回,若是回來,早就托他到你處多多孝敬。求你看在他的面上,不必勞動張先生,反分了好些。如今想必他作客初回,理應我當家的先去拜候。官法瞞上不瞞下,可否請你密遞一信與我當家的,或是請那黃禍到此處與我一談?橫豎我在你家,總逃不了,飛不去,料可放心無事。」媒婆聽罷,說:「今晚不及,你總先挪進小屋子,歇過一宵,明日再讓我看事行事罷。」   原來這黃禍居鄉,惟利是圖,無惡不作,雖是世傳仕宦,本身也讀過幾年死節,年輕時便不習上流,胥吏公差,無不結納,凡事一到他手,無不闖禍遭殃,所以他的老子代他改題一個「禍」字為名。他卻後來生得個好兒子,叫做黃福,與黃繡球很共些事,這是後話慢表。   當下黃繡球聞得黃禍二字,猜度他既已回來,我的事被他所知,不論是否由他啟釁發難,必須先牢籠了他才好。況且十有八九,為其所害。我夫婦只當他出門在外,不曾想著,如今只恐通理亦竟未知。我不妨勾他見了面,窺察他的神氣語意,如果事由他起,則緊鈴解鈴,原須一人;即不由他起,得了他,許些甜味兒,先不先就可曉得眼前的消息,這才是惡人有惡人的用處呢。故與媒婆說了那一番話。   那媒婆自是老奸巨猾,何肯輕信?到第二日,卻私下叫人去請了黃禍過來,把黃繡球的事又問了一遍,方把黃繡球的話告訴了他。黃禍原只從黃繡球出門看會的那一天,恰才回家,也在人叢中,聽得黃繡球放腳的一段新聞,便計上心來,趁著黃通理不知他已回,見風起浪,要從中發一注小財,仗著與衙門裡的門上認識,進去說了一樁別的事,請門上打了一張門條,叫差役將黃繡球押發官媒,並未說什麼女扮男裝,亦未回稟本官。適值外間紛紛的謠言四起,拿人的差役只當為了謠言之事。及至黃通理要遞訴呈,遇著張先生,張先生也只當為了謠言之事。其實那謠言不但官不曉得,連門上與宅門以內的人,一概不在意。卻是黃禍又想出大題目來,攛掇門上,進了個間道出兵的計策。先使門上授意書辦,將此案隨堂發落,以顯其欺官舞文的手段,給黃通理瞧著;然後將大題目加上去,做起大文章,合可鏟完黃通理的家,至少也得數千金,各人分享用。此意就連張先生也不曾知道的,昨日暗地裡通知官媒,囑官媒收管好了,卻亦未曾說及這些機關。今聽得官媒反把黃繡球的話來說,一想:要先見黃繡球的面,即有多少礙著情分之處,再禁不住他當面哀哀哭哭,軟了心腸,這事不就砸了嗎?不如裝做不知,不願與聞為是。又轉念一想:這事是我從中放的藥線而製造機宜,門上卻付托了張書辦之手,萬一張書辦弄點手法,私下先吃一飽,我與門上兩不得知,雖然事成之後,不免也要分他一宗大數,然而反挑他進個雙分。如今他既有事,要耽擱兩三天,趁此當日,黃繡球又要找到我,落得見了面,假惺惺的撈他一把,要個二三千,索性撇開了張書辦,就此與門上一說,提些小分頭,四面八方,點綴點綴,我與門上就分得一千八百。門上的說話權柄,可發可收,不怕張書辦有什麼糾葛。又但憑我的主意,門上沒有不依。若是黃繡球不肯照我的意思答應,划算不上,仍可借著不敢多事,推托開去,有何不妙?   左思右想,才對那媒婆道:「這事我原想替他出點力,不過他家黃通理還不曉得我出門已回,多年不見的人,不好自去兜攬閒事。既這麼著,我只算順便來望望黃繡球,做個不知其事的樣子,與他談談,有何不可?」那時媒婆便將黃禍引到小屋子外面,掇過一張交椅,讓他坐下。   這黃繡球雖是與黃禍同族,卻平素少見,聲音面貌都不很熟悉。當下黃禍坐定後,與黃繡球寒暄敘述的話頭,不必多贅。只聽見黃繡球說道:「我這事,不論大伯子起先曉得不曉得,如今是明白了。據你大伯子,有個什麼妙法?」黃禍道:「這事我前日方才略聞梗概,只因回家不多幾天,諸務忙碌,尚未看見通理,今日偶然在這媒婆家門前走過,說你還這裡,本來不便進來看你,承你的情,請我來詳訴一切,不知你可同通理接洽過?」黃繡球道:「正是為了這個,最好請你屈尊,去尋著通理,一切便拜托你大伯子,惟命是聽。昨今兩日,想必我這事有了變動,所以通理隔斷了消息。你去將我的話說知,通理一定也惟命是聽的。」此是黃繡球要探聽黃道理,這日何以不來,與其事何以變卦的生法,並非真馬馬糊糊,就惟命是聽。黃禍卻聽了這四個字,就打到心坎地上,說:「既然如此,事不宜遲,我即刻到你家尋著通理,再來商量。」站起身便退出來,心想數年之中,不料通理的夫人,能如此出趟,看他說幾句話,剪剪截截,很懂大局,倒是個爽利性情。只怕通理向來迂腐騰騰的,也懾於閫威,所以他許我惟命是聽,拿得定通理也不敢不聽他的命令。他家財雖是不多,憑著我的手勢,弄他三四千,留他一兩千,給他夫婦養老,就還不算喪盡良心了。所以拍拍胸膛,說:「諸事在我。」便如飛似的辭了媒婆出去。   那媒婆原不深知黃禍與黃繡球,各人有各人的心思,但知又人有財氣進門,是不至落空的,登時同黃繡球又換一副臉嘴,卻不好馬上再叫黃繡球又搬到好屋子去,只到吃飯時送進一大碗潔白的飯,一小碗好吃的菜,借著請他吃飯,又鬆了手拷。   這個當口,忽聽見有人敲門。開了進來,你道是誰?竟是張先生與黃通理來了。黃繡球一見通理,劈頭一句便問:「你碰見黃禍沒有?」通理還未覺得,張先生反似豎著耳朵,凝了凝神。這不知為著何事,且聽下回再講。 第六回 議捐款張先生轉圜 考決科黃通理應課   話說張先生起初原是受了門上之命,於中取事,其事由黃禍發端,原也曉得,但不曉得黃禍又有詭計,以為不過就是這麼一件事情罷了。那知當晚本官一面在堂上發落,一面門上又有密示送至他家,說今晚黃繡球盡管不必到堂,盡管說任他的本夫具結取保,卻是還要從緩才能開釋,並不許他本夫再去探望。所以那晚未審之先,張先生還與黃通理說過「你令正也就要帶來」的一句話,誰知後來竟無須帶到,這是連張先生都不料的。張先生接了這個密示,不解所以,重新到房科裡,要轉告黃通理,已是不及;要再請門上的示,問個端的。門上又面說沒有什麼,不過再要一兩天內,在本官面前凜清楚了就是。恰好張先生要到親戚家應酬一兩天,趁便就說:「書辦本有點私事,如此正好。」出來即叫人通知黃通理,在略說得個事有變動,官媒家不必再去云云,並不知竟有個大大的變局在內。   次日午前動身往親戚家之後,路上想起與黃通理在飯館內談得相契,曾說請他「放一百二十個心」,又說「早碰著我,這事就不會糟糕」,如今忽然翻變,連我都不知來由,豈不更叫黃通理驚疑?故此一到親戚家賀過了喜,即便回轉,不曾幫忙,這正是張先生所以名張開化的好處。卻未曾料著,是黃禍已出了頭。一回轉來,便尋黃通理說知。黃通理正苦無法無門,便一同拉他,先來黃繡球處作個計較。猛然聽黃繡球問及黃禍,耳朵一豎,心神一凝。待黃繡球一五一十的說來,張先生是默然不語。黃通理是詫異不迭。兩人有兩樣神色,亦有兩樣意思:張先生的意思,不疑心黃禍在黃繡球身上,又起了眼,反疑心是黃禍在他身上,出了花頭。與那門上說,他講的錢,不止此數。所以門上明說沒有別事,暗中實使我為難。我受了冤枉,還因此叫黃通理派我個辦事不週,落了面子,好不可恨!那黃通理的意思,則為黃禍向來不是好人,這事原說雖從謠言而起,其中必另有一條蹊逕,不想就是他回來與我作對。於是與黃繡球又各將各話,彼此說了一番,卻礙著張先生與媒婆兩人在旁,不能痛述。那張先生聽此情形,動了個仗義不服的念頭,正要發話,只見黃禍已闖然進內。不提防三人打了照面,三人又各有一時說不出的話,與那假周旋真驚惶的一段情景,且略去不表。   單說張先生,當時盤算了一會,把仗義不服的念頭又生出和平完全的法子,對黃通理道:「你暫在此,我與黃禍出外料理去。」說罷,便邀了黃禍,要同到衙門裡會那門上。黃禍始而不肯,繼而想:仗著門上的交情,所怕何事?就同去面見。張先生將如何遇著黃禍,先行說明,然後委婉曲折,帶問帶說,低低的說道:「這事原是假公行私,既然過了堂,本官不追究,裡頭師爺不知道,若再回稟本官,畫蛇添足,一查起來,徹底翻轉,弄假成真,案子是無頭的,人是私押的,贓是過了手的,而且是賣官詐贓,這些罪名,反比黃繡球的事鬧得大了。爺們不肯承當,書辦替爺們辦事,可也承當不起,黃禍也豈能脫身?依書辦的愚見,就仍照前日的數目了事。另有如此如此的好機會,憑在書辦身上,大家再明走一條路,可使得麼?」門上聽了點首。黃禍聽了,對著門上說:「這就甚好,內裡有你,外面有我同張先生,快點辦起來,使得使得。」張先生說:「如此我們就去了結這一樁事,立刻取了黃通理的保結,叫黃繡球出來。」門上答應道:「就是這樣,不可含糊。」張先生即與黃禍仍到黃繡球處。不過兩頓飯功夫,就辦妥了。   看官們,將張先生當著黃禍與門上說的一席話,解了葛藤,明瞭心跡,是看得出來的。至於如此如此的那話,怎樣叫黃禍與門上便欣然樂從,成個虎頭蛇尾,只怕一時不懂。要說做書的敘事鶻突,不能不申說明白。原來張先生前兩日在飯館內聽黃通理說,黃繡球怎樣開通,怎樣想發心做事,甚以為然,已將一線文明,輸入腦氣筋內,所以當時黃通理暗存了個借風使篷之意,張先生也暗存了個劍酬烈士之心。至此又因黃禍一番交涉,觸發起來,想:黃禍無非是要弄錢,黃通理夫婦卻喜在地方上創興事業。這兩日內,聞得本官正奉文要舉辦新政,什麼警察,什麼學堂,那經費出在那裡,還不是向地方上捐集?現在捐款很為吃力,本官即捐廉為倡,還恐不能踴躍。這位本官,更是吝嗇不過,難得有黃通理夫婦這樣一種人,想辦事而不可得。若與之一說』叫他趁此機會,於學堂警察二者之中,隨意擇一自任,捐出三五千金,他力所優為,一定應允。有他這三五千,再捐別人,事就容易了,本官不必自挖腰包了,馬上有人辦事。既博得上司獎勵,那款子除去創始的經費,隨收隨勸,上攤下分,自然也就不少。等到不夠,或是重捐,或是中止,是極尋常的,不妨再作道理。這麼一來,黃繡球有罪可免,黃通理有事可做,門上另有財可發,黃禍又有路可走,這是張先生起先盤算在胸,後來所說如此如此的話兒。   當下到黃繡球處,先說事已了結,隨便將寫的保結交付於我,人可出去。且不說及此事,黃禍也是不說起,只不免自居其功,像全是他的神力。黃通理與黃繡球莫明其忽難忽易之故,即贈了媒婆幾番,托他僱一乘小轎,黃繡球坐了先回。張先生邀同黃禍,也隨到黃通理家,才以地方上要舉辦警察學堂,勸他捐金任事的話,略略一說。黃通理聞之,歡喜欲狂,說:「這又真真應著『禍者福所倚』的一句話了,今日不及細談,明日午間,仍奉請張先生與敝族黃禍,在那酒飯館內面敘。」二人就少坐分辭而去。去時黃禍對張先生說:「憑著你了,你可要早點到的。」黃通理心下一疑,想:這有什麼憑不憑的?等張先生去後,黃禍卻獨自回轉,問黃通理道:「你意中想捐多少?聞得衙門裡說捐得上萬,可以詳請專案奏保。我與你一家人,衙門裡的門上,同我至好。你若先給個數目與我,好替你預為地步。公事雖不能跳過書辦的手,卻不用書辦費心。況更不與刑房書辦相干。故此張先生是用不著的,最好你有話對我講,讓我去托門上,吩咐禮房趕緊替你具呈。只須你認定數目,那款子不必說一定先要存庫的呀。你懂得麼?」黃通理聽了,又恨又氣一語不答,只說:「總總明日再談罷。」送他出了門,這才與黃繡球休息下來。   想起黃禍的面目口脗,越見得前事是為他所害,曲折分明。可惜張先生不知他為小人,又拉扯了他,究竟不怕他什麼。倒是以前要尋個做事的方針,無從下手。不料繡球他生病做夢,發心要同我一樣,惹出這一場磨難。如今倒得著機會,我想毀家輸財,以私財謀公益,也是一件極應該的事。但恐學堂、警察這兩事的辦法,也很難定奪,不難於發起舉辦,難在於切實完備。學堂要有造就人格的各種教育;警察要有捍衛地方的各種教育,我們不曾受過什麼教育的影響,於這些上頭,很有缺點,故臨事雖放著一片熱心,卻將何術應付?想來真可慚愧。但事機所在,萬無因難而退之理,自然要竭力鼓舞,正應著諸葛孔明所說「成敗利鈍,非能逆料」,且盡我義務而已。   黃通理這話原是對黃繡球講的,那黃繡球心領神會,卻不言語。你道為何?原來他受了兩三天的委屈,沉思靜觀,越有一種義憤豪俠的原動力,摩蕩於心。一面聽,一面忖,反覺黃通理的話,有些模稜,不以為然;又無奈苦於無可發明,不能辯駁,遂似做了個息夫人。黃通理只當他是疲倦極了,豈知他那鬱勃激烈的精神,引而未發,更是十分圓滿。當下二人閒談就寢。   次日料理些家事,打發照管門戶、看顧孩子的人先後回去。未及午時,那黃禍便跑了來,瞎七瞎八講個不了,定要問這學堂、警察的兩宗事,認辦那一門,認捐幾何。黃通理被逼不達,說:「這事本官才奉文下來,還不知本官是怎樣辦法。大約那學堂,是由書院改做,管書院自有董事。本官必須先與董事商量,查明經費,擬好章程,或是要擴充規模,或仍照舊添改,均不可知。此時我冒冒失失,具呈認捐,不免事嫌攙越。且盡我的力量,也只恐捐得有限,怎能望那保舉?」黃繡球眉頭一皺,忽然說:「保舉呢,總有可望,不過在多少上分個大小罷了。我們既是向來不與聞公事,什麼事情都不會辦。我的意思,不如我們送大伯子二百塊錢,由大伯子自己再湊些,去捐為公款;或者圖得個小小保舉,那其間怎樣辦法,由官做主,大伯子也犯不著去管。這是我報補前日大伯子的情,不必同外人講著。」黃通理聽了,知是黃繡球要拿此推開黃禍,倒也乾淨。黃禍本是個貪利小人,只要有了錢,那裡還顧甚麼前後,聽得有二百塊錢,獨自到手,心花怒開,也不計與門上如何交代,便說:「如此就生受了,真是你奶奶明白亮。不是我說,像我們這讀書人,少出頭露面,管那些閒事最好。我也曉得你們家財並不甚多。我雖生受了你們二百塊錢,總算同是姓黃,捐到公中用了,也就算是姓黃的人,在地方上占點面子。這話既然如此,少停同張先生吃飯,就讓我來說,你們不必開口。」黃通理與黃繡球扯了一扯袖子,說:「那更費心了。」   黃通理隨命黃繡球退入後室,略略商量了幾句話,正要出來托黃禍去邀張先生,張先生已來了。與黃通理見過後,即請見黃繡球,說:「奶奶連日受驚了。」黃繡球福了一福,說:「多勞先生鼎力,尚未登門拜謝。至於前幾日的事,何足慰問。聞得泰西女杰,常有以數十年牢獄生涯,為眾生請命,終能達其目的,發出光彩於世界歷史之上,似我又何足為奇!我原有從我們村上繡出全地球的一個誓願,這區區之誠,想必我家通理已與先生談過,現在也談不盡許多,諸事由通理請教。請同去用個便飯罷。」   於是三人出至飯館。黃通理在黃禍不留神之間,已與張先生遞過消息,約他另談。張先生會意,所以這日在席上,只淡淡的將昨日所說之事提了幾句,裝了個既醉且飽,毫不關心的樣子。黃禍也暗喜張先生並不上緊,那門上處,只消我去說開,他本沒有成見,不至追究。二百塊錢,安安穩穩到了我的手;黃通理夫婦還要大大的見我的功。將來看勢,再借一二百塊,也叫他不得不肯。   不一時,三人酒飯已畢,張先生散去。黃通理卻招黃禍又同到家中,叫出黃繡球,當面說道:「前兩日事,用了好幾百下去,如今送他的二百塊,家中已無存儲,要待收些租籽,取點利息,原還湊得上來,只是時候耽擱了,事情亦有耽誤,不如你揀幾樣衣裳首飾,就托他去一當,不夠,可添上幾十塊罷,辦事籌款真不容易。若是要我捐二三千金,只怕變盡產業也未必能如數呢。張先生不知我家底細,幸虧有了你大伯子,不必與他再談。你大伯是自家同族,此番雖是報他的情,卻也為是了自己的事,更不好耽擱的。但只門上那邊,要格外費心彌縫了結,從此就不提此事了。」黃禍見如此慇懃,十分高興,便「謹依台命」的照話而行。自去不提。   一連幾日,恰近鄉試決科之期。這年鄉試,初改策論,報名的也有四百多人,內中監生七八十個。你道這一班秀才監生們,平日連八股都未精求,有些竟連「之乎者也」都掉不清楚,曉得什麼策論!至多在窗下讀了幾篇《古文觀止》,就算是高材生了,再有能看看《綱鑒易知錄》,分得出什麼吳楚材的《綱鑒》,袁了凡的《綱鑒》,那更是頂兒尖兒,算一位大名家。每年在書院應課,一課差不多可取幾個第一的。自從改行策論,這一班高材生、大名家,畢竟聰明過於尋常,遇著題目,只在八股裡面翻一篇,除去破承,刪去兩三股,作為段頭散文,鈔了上去。那出題閱文的人,原不過一般材料,得了這種文章,就奉為至室。加上那庸庸碌碌、不明這個秘訣的,縛手縛腳,做不上來,於是這一班越顯本領。因此平時爭膏火獎賞的,竟少去大半。一班老生、老監,與一班資望淺薄、性質拙笨的,都靡然自沮,不敢相爭。卻是到鄉試年分,有一宗賓興費,按名分給,在膏火獎賞之外,決科不到者,即攤派在到的人數上。此項之費,看人數多寡,每屆得三四元不等。這年又是恩正並科,正科得四元,恩科減半,合來也有六七元,到一到,領到手之後,作為試費,省儉點就缺短有限,所以大家矢願觀光,不論老朽幼稚,只要可以進得場的,都報名投考。黃通理這樣一個文明的人,難道還應此腐敗科舉、想去爭一個第一,或是領這數元賓興費嗎?卻因知道有開辦學堂的事,要希冀遇著個題目,抒寫他胸中意見,萬一竟把開學堂出了問題,更好條議個章程,以文字為運動之計。逐連日在家與黃繡球計議,預先也報了名。不多幾日,借書院決科扃試。   那時正逢五月底六月初,天氣炎熱。黃通理這日應名接卷,感受暑氣神思不振,自早晨六點鐘至十點鐘,還未落筆成得一字。俄而交到午牌,傳本官諭知,各自攜卷回家去做,限明日辰刻集卷,交禮房匯收,逾限不錄。要知這日題目為何?黃通理怎樣得心應手?且聽下回分解。    第七回 闡講義乘涼吃西瓜 辦學堂抗言懷北美   話說那日決科一天,天氣甚熱,點名出題之後,已過辰刻。向例雖亦是扃門,而此等考試不比歲科考,必須恪遵功令,故因熱不可耐,也就傳示散卷,官話叫做體恤士子。其實扃門散卷,都屬具文。要說體恤,莫如竟把膏火獎賞與那賓興費,按人勻給就完了。   閒話少敘。這日黃通理於黎明進場之時,感受暑氣,文機索然。坐定後,又見那考生笑語喧嘩,攪得神思混濁,頭目昏花,深悔多此一行,抵樁曳白而出,故連那題目,也無心觀看。及至得了攜卷出場之令,匆匆回家,反覺心目間豁然開爽。黃繡球問道:「你如何這樣快已交了卷了?」黃通理道:「我還未曉得是何題目,那裡有卷可交?」便說知其故,說時從新去到別人家,去將題目問了回來,卻是一篇經義,兩篇論題,另外一個紙條,寫著道:「詩云不愆不忘義」、「王安石論」、「策論八股優劣論」。把這三個題目的命意一想,無非庸腐錮舊的宗旨:不愆不忘者,分明說要守著祖宗制度,不可改革;王安石乃是以新法敗壞宋朝之人,亦是借他做個影子,叫人勿言新法;第三題雖是問的口氣,實也側重八股,有個此優於彼之意。據此看來,這卷子無甚做頭。若照我的見解意思做了上去,必與他宗旨反對,且就此可見這官的頑固,不是能奉行新法的。怪道他接了辦警察、辦學堂的文書,擱住了不發出來,將來還怕不是含含胡胡敷衍過去?黃繡球說:「話雖如此,但是做文章,原要自出機杼,自行發揮,不是迎合他人的嗜好。況你又並非真為了科舉,爭什麼名次高下?做也罷,不做也罷,倒是這三個題目,據你的見解,自然有不同之處。我卻不但莫測你的見解,便是那不愆不忘的書理,與王安石的人物歷史,我也不知。你可講給我聽,就拿你的講義。寫在卷子上面,來得及,便交了去,試試衡文的眼法;來不及,只算當我是個女學生,講兩首書,你又何樂不為呢?」   黃通理笑道:「這『不愆不忘』的一句書,在《孟子》上,大孩子已經讀過,應該會講了,先叫大孩子講幾句聽聽。」於是他那大孩子便照著朱注講過一遍。黃繡球問:「講的可是?」黃通理道:「不差。但這句書『不愆與不忘』,雖是四字對舉,卻為一意交互。愆訓過失,凡先王之法,似其不愆者,必宜遵守勿忘;如忘之,即非先王之法。若其已愆,又宜及時修改,使歸於不愆而後已,故常有舊章可以率循。後人把這四字,看成兩橛,只死守下句,以詞害意,動不動說是先王法度,可愆不可忘,豈知愆是差脫之意,如五星運行失所,亦謂之愆。星行尚有失所之期,故先王立法,亦斷無久而不愆之理。後人只將『愆』字作為違背先王的說法,猶言不可違背先王,因而連先王已愆之法,也斤斤守著,不知法已衍,即非舊章,果能率由舊章,必須不忘其不愆之法。這句書要如此講,始覺圓活。觀上文徒法不能以自行的這一句,更為分明。不然,只要是法,何以又不能行呢?」   黃繡球與他大兒子一齊聽著,均自無語。他那小兒子在旁,說:「這書我還未讀,聽父親講來,也尚懂得。既這麼講,何以這句書,不說『不忘不愆』,要說『不愆不忘』呢?」黃通理說:「你這孩子,又來駁我了。古人文字,本有倒裝句法,這兩句是《孟子》引的《毛詩》,那《毛詩》是有韻的,取『忘』字與下句『章』字協韻而已。」黃繡球問道:「然則他命題之意,一定是尋常解識,與你大不相同。但他那尋常解識,本於朱夫子。你這異常解識,在古人中也有說過的沒有?」   黃通理道:「大凡讀書,原不可拘文牽義,泥煞章句,講法與書理相合,就是近人的,也多有可採,講法與書理不相合,不要說朱夫子,便連孔夫子豈能信得?法國從前有一位文明初祖,名叫笛卡兒,其學以懷疑為宗旨,謂於疑中求信,其信乃真。此理釐然有當吾心,吾即取之,苟然不慊吾心,吾即棄之。雖古今中外之聖哲,同所稱述,皆疑而不信。我今講這句書,只是憑我見解,何須依傍古人?現在天下大勢,正坐依傍古人,不論古人說得是的,說得錯的,毫無決擇,一味崇拜,所以見理不明,謬種流傳,達於腐敗極點。一二新進後生,略聞異說,卻又把中國數千年來先生留傳的良法美意,偶因古人一兩處的誤會誤解,就牽連一概抹煞,囂然騰辨,漸漸的分出舊學新學,舊黨新黨的諸般名目。其實有舊學的,方能窺見新學;真維新的,無不從舊學中考察折衷而來。譬如裁制一衣,料子換了新的,而做法一樣有領緣襟袖,不能出舊式範圍;建造一屋,木石換了新的,而造法一樣有門窗戶壁,不能破舊時間架。只不過衣服的長短大小,要合體,房屋的寬狹明暗,要合宜,不可應該長大的仍裁得短小,應該寬廣明爽的,仍造得窄而且暗,這就叫做維新不守舊,也就叫做不愆不忘,率由舊章了。若故意做衣服做得不合體,造房子造得不合宜,以為新鮮奇異,卻已忘記了衣服房子的不愆制度,不得為之率由舊章。舊章既失,便新不成新,舊不成舊,一物一器,尚不適用,何況那政治上的事,關於民生國計的呢?我如今講了這半天,待我便將此意,發出一篇講義來。至於那王安石的人物歷史,策論八股的優劣比較,一時說給你們,也來不及,索性也待我做他出來,再看再談。」   當時黃繡球領了兩個孩子走開,黃通理自在書房內構思作文。那天氣竟酷熱無比,到了黃昏,寒暑表尚高在九十幾度。黃繡球說:「如此熱法,何苦必定要去做他?不如端張椅兒,仍舊談談說說,當作乘涼。」黃通理卻文思泉湧,筆不停揮的坐在燈下,並不起草,就一行一行寫在卷子上面,真有得意疾書之樂。黃繡球放心不下,時常走去看他,替他扇子,趕蚊子。頃刻之間,已成了一篇不愆不忘的講義,一篇王安石論,暫為擱筆。命他孩子們捧一個西瓜出來,交與黃繡球,逼些瓜汁來飲,略為潤燥。他大孩子聞得有西瓜吃,忙去揀了個大的,滑手一跌,將西瓜跌成兩片。黃通理道:「看你做事慌張,好好的一個瓜,又送在你手裡。」黃繡球上前看時,這瓜白瓤白子,像還未熟。黃通理聽說是白瓤白子,便道:「這也罷了,還沒有什麼可惜;要是黃瓤黃子的,有此一跌,就應著不是個好兆頭。」   黃繡球聞之,知此話寓著那黃種白種的意思,對他大兒子道:「你明白你老子的這句話麼?你看這西瓜,外面的形式,就如那書桌上擺的地球儀一樣;內裡的瓜瓤瓜子,就如地球上各色種族人民一樣。瓜子是種,瓜瓤是族,瓜子附著瓜瓤,就如人種各附其族,雖然瓜是黃瓤,不必定是黃子,瓜是白瓤不必定是白子,而人民不能離族以居,就如瓜子不能離開瓜瓤而生,是一個道理。如今這跌碎的瓜,是白瓤白子,怎麼你老子說不甚可惜,要是黃瓤黃子,就可惜了呢?不過影著白的是外國種族,黃的是中國種族,中國種自然要有愛中國種的一副心腸,所以說出這句話。這個理路,是前次我夢見那羅蘭夫人,她說她是白家的人,我是黃家的人。這兩句話,你老子剖析與我聽了,我才曉得的。故此我們父子娘兒們,既然生在中國,算了黃種,切須自己愛護著同種。大家你愛我,我愛你,生怕傷害了似的。並不是說西瓜定要揀白瓤的吃,黃瓤的就預先看得出,不可破開來吃呀。你們不要聽了,又拘執班駁起來。」黃繡球這樣說著,只見黃通理又去據案而書,黃繡球忙又另開了一個西瓜,逼了一碗瓜汁送去。約莫到二更時分,三篇都已寫畢,把那《王安石論》、《策論八股優劣論》也都略與黃繡球解說了。   次日不及辰刻,即交入禮房。別人交卷的,也紛紛而來,卻還只收得三分之一。黃通理趁手接著一位熟人所做的卷子,翻開來一看,只做了首尾兩篇,當中的一篇王安石論,並不曾有。那人因問道:「少做一篇,不算不完全卷嗎?你看看我這《四書》義鈔得還像麼?至於那策論比八股,自然策論在前,八股在後。自從有《古文觀止》以來,就有《國策》的,怎麼不比八股優點?這官出題目,也實在不倫不類。我卻將此意做在裡面了,請教你可是不是?」黃通理聽了這些謬話,連連將卷子替他交上,口稱「高明極了」。一面說,一面見那禮房在那裡齊集文書,一張張都寫好折起來的,問知就是要舉辦警察學堂的告示,今日送進去標朱用印,再歇幾天,便發出去四面張貼。黃通理因先抽了一張辦學堂的,央借一看,上面寫著:     為出示曉諭事:照得某月某日,奉府憲紮,轉奉藩憲札開:「案奉督撫憲行知,承准學務部咨稱:現在京師已設立大學堂,各行省之府廳州縣,亦迭經奉諭舉辦,自應督飭酌量興立中小學堂,以宏樂育,而開風氣等因。準此,札司通飭,等因到府。」奉此札縣,等因到縣。除移商儒學訓導外,為此示仰闔邑紳民及舉貢生童知悉,如有熟悉學堂事宜,著即具稟來縣,以憑核詳上憲,遵辦無違,特示。   黃通理看過之後,交還禮房,辭了出來,心下躊躇:這告示明說叫人具稟請辦,卻不說辦的款子要人報捐,亦不說是將書院改為學堂,囫圇吞棗,大約要等人一個個稟了上去再定主意。這其中很有多少敷衍取巧的法子。如果具稟的,肯捐款子,便與批准候詳;不捐的,但具空稟,便可批駁不准。那批准的,或有八個十個,估量湊得成一宗巨款,他然後詳請上司,以學堂並入書院,拿書院舊有經費,作為學堂經費,再在捐款內略添補些,其餘即盡歸中飽,這個隱情,是如今官場辦事的人人如此。我必猜著八九。所以張先生曉得他內中的意思,來關照於我。他這告示上,不先說籌捐者,正是巧於為計。倘或具稟請辦的,個個都不提倡字,他自然又有後文。   當下回家,將此話與黃繡球說知。黃繡球道:「他這學堂無論捐不捐,總是個官辦的了。我們也不要上什麼條陳,參什麼議論,頂好借著他『開風氣,宏樂育』的兩句話,另外稟請辦個民立學堂,就出個一二千,買他一個准字,他算是捐也好,他說不是捐也好,只求不受他的壓制,庶乎我們得行其志,可以好好的立起學堂章程、教育科則,造就些人才出來。」黃通理想道:「這話何嘗不是。但我們不辦則已,要辦,就不能像官辦的草率敷愆,那經費談何容易?既出一二千送與官,又須獨任義務,真個變盡產業,也未必濟事。」黃繡球說:「這卻不然,你不常說:人不可有倚賴之心嗎?辦學堂是何等鄭重的第一大事,豈可倚賴如今的腐敗官場?若講少經費不濟事,我又有一段書,是近來看的要說給你聽了。那書上講,北美國有個農家女,名叫美利萊恩,她自言:『誓志以教育為世界建國,苟妾有千百之生命,願盡為教育界之犧牲;苟妾得無量數之財產,願盡為教育界之資本。』其初在鄉自立一學校,說於鄉,鄉人笑之;說於市,市人非之;請於巨紳貴族,更嗤之以鼻。而其從事於學,奔波於教育,至於三十餘歲,猶不嫁人。後游於大學,遇著一位知己,極力贊成。未二年,即成為大教育家。此處放一線之光,彼地立一竿之影,皆自彼苦心孤詣。一個寒微女子而起,彼又常自說道:『一國之教育,譬如樹谷者之播種子,多一粒嘉種,便多一畝嘉谷。』今日北美合眾國,建立文明世界,就是他撒種造因,才有這般結果。我雖出身寒微,還比不上這美利萊恩,卻平日受你的熏陶,承你的意旨,覺得就是變盡產業,開辦一個學堂,也不為過,安見他日也不遇著個贊成的人呢?」   黃通理又道:「你真能有此志願,我那有個不樂從的?這位美利萊恩女子的事跡,我卻不甚詳細,想必定是女中極有才學的,所以她能自任教育。像我實不敢承當。你雖立志可嘉,只怕也才不勝任,這便如何?」黃繡球道:「這位萊恩女杰,她才學固然卓越,但她也只從口講指畫入手,每遇鄉愚,津津樂道;凡有教育,皆注意在倫理憲法上使人人知公德,不以囂張為自由。這些才情,我自問,卻也還擔負得起。只請你多替我講些學問的大綱節目,我自能領會研究,演說與學堂中人聽去。就不在我這學堂中人,也可四面八方去說給他們,原不拘拘的要立個教習名目。況且我有所見,請你筆述出來;你有撰作,叫我演說起來,尤為兩便,不比請幾位教習強得多嗎?」   黃通理聽黃繡球說得高興,著實打算了好些,說:「這麼辦罷,你我既經同黃禍說過,沒有了錢,若是馬上賣田賣房子,招人耳目,事頗不妥。待我且去向張先生暗中商量一番,就把家中那後面的一帶房屋修理出來,也是大大的三間。先設一個家塾,收些本家子弟,便連女孩子們也可招徠幾個,立定了一個規模,再推廣而行。所以要同張先生先去商量:一來前日約他另談,不可不有個回報與他;二來這事總是個學堂的因頭,與他商量了,不怕出什麼叉子。我們中國,一向是專制政體,民間辦事,不能憑著一時激烈,反以熱心貽誤全局。故有你的勇猛進取,就不能無我的審慎周詳,這就叫做相輔而成,你道是否?」下文如何,再聽分解。    第八回 黃繡球遇弟拜姊妹 張先生扶病送文書   話說黃通理要尋張先生,並想在自家屋裡先開一個家塾,與黃繡球講過之後,這日未去。打聽得張先生近來有病,黃通理一連去看他幾次,都不能見。如此停了一二十天,但聞病勢沉重,遠近醫生,延訪了好幾位,服藥皆無效驗。   一日黃通理又去探問,說是有一位女醫士,昨晚看了看,服了些藥丸藥水,已略好了些。這位女醫士,從外國醫院內畢業回華,路過此地,原與張先生的岳家有點瓜葛,因此上岸來借宿一宵。恰遇著張先生有病,就挽留請他診治。那藥丸藥水,都是他帶來現成的。黃通理聞道:「好呀!我說我們村上那裡有什麼女醫士,不知這女醫姓甚名誰?是何處人氏?年紀約有多少歲數?」張先生家下的人說道:「他姓畢,單名一個強字,外號叫做去柔,也是我們江南人低,年紀不過三十多,不上四十,卻是一雙大腳,像廣東婆娘,走起路來,直挺挺的,兩步跨作一步,倒著實爽快。」黃通理一想:這人與我黃繡球一定對著勁兒,待我在客堂外遠遠的瞧他一瞧,到底是個什麼樣兒?果見那女醫在內室經過,身材也不長不矮,不瘦不胖,穿一件拷綢衫,全是廣東裝束,只不聽見他的口音。黃通理當下又托張先生的家下人進去問候了一聲,便回來告知黃繡球。   黃繡毬果然欣喜,說:「明日我就去拜望張先生的家眷,只算你叫我去慰問張先生病症,便可與那女醫會面。那女醫既在外國醫院畢業,雖或但以一技行道,又或偏奉外國宗教,究竟總有些道理。據爾說,他那神情氣概,必是個可談之人。我若談得合式,拉攏他來一起辦事,豈不甚好?況且他是一雙大腳,我如今也放了一雙大腳,居然有個伴當,同他在一起慣了,免得我這村上人少見多怪的人,又以為奇。」   這張先生離黃通理家有兩里多路,黃通理又要僱乘小轎與黃繡球坐去。黃繡球堅執不可,說:「前日在媒婆處,因為悶了兩天,寸步不移,腳下覺得重滯,所以坐了小轎回來。如今我腳下散漫已久,很能走得,借此也認認路逕,看看村上的景致。好在我由小腳放大腳,一場笑話,已是無人不知,不會再鬧什麼謠言。我就帶了小的孩子,你引我到他門口。張先生家,又不是衙門公館,我進去,難道他家能吆喝出來?」黃通理只得依了,引了黃繡球,攙著他小兒子,一路來至張先生之門。黃繡球的腳步,也竟灑灑脫脫,不十分的扭扭捏捏了。   走了里把路光景,迎面一個人,把黃繡球上下仔細的打量了一回,走過幾步,又上前細看。這一看,黃繡球陡然想著,說:「你不是我嬸娘那邊的兄弟嗎?十幾年來,怎麼就不見信息?」那人說:「姊姊你真好記性,我也覺得面熟,只是不敢動問。姊姊你現住何處?這位可是姊夫黃通理先生?」黃通理與黃繡球忙說:「我們仍舊住在老宅子,現在要往刑房張先生家去問病,少頃即回,你到我家去再談。」那人又說:「妙極巧極,我新近跟著張先生一位女親眷畢太太才來的,正住在張先生家,可以同走。」   於是一路走,一路問那人:「你幾時出門?幾時跟著這畢太太的?」那人道:「自從姊姊到黃府上去那年之後,我父親即同我到福建、廣東各處做生意,虧蝕了本,不上四五年,我父親就死在廣東。我那時才十四歲,被人拐了去,當做什麼豬仔,賣到澳門,又販到外洋。好容易受盡苦楚,挨了十幾年,跟人逃出來。回到廣東,遇著這位畢太太,念我同鄉孤苦,收了我做個用人。這畢太太學得外國醫生,一手好本領,我跟了他不過才一年多,已弄了幾個錢。天假之緣,又得在家鄉與姊夫姊姊,親人相遇。」黃繡球聽那人說時,不免生多少淒感之意,默念他是我的房分弟兄,竟已做了人奴,如今我正要去見他主人,若一時說破,不但叫那畢太太看輕,也是自己的羞辱。且叫他裝做不曉得,不必同行,便在那裡見了面,也只裝個不認識,待我慢慢的自有道理。因此將此話與那人說了。那人也自覺慚愧,說:「姊姊這話很是,我晚上再到姊姊府上面敘一切。」   須臾,走到了張先生住的那條巷口,黃通理指點了黃繡球的大門,就先自回轉。黃繡球攙著小兒子,進了張先生門內,說明來意,便有張先生的妻子媳婦們迎出來,請進去坐。敘過套禮,問過張先生的病情,又略說了前次感激張先生的話。那張先生的眷屬,於此話頗不甚了了,這是何故呢?因為這些衙門中的事情,張先生在家並不與婦女談及,所以他眷屬等,於黃繡球一段公案,只知是張先生應辦的公事,不知其中是張先生斡旋解圍。當下聽黃繡球略說幾句,也略略的謙遜了幾句。接著說:「我們當家的這病,起初甚險,幸虧敝親畢大嫂子來了,用外國的醫法,這兩日已一天好似一天。」黃繡球道:「原聽見說府上到了一位令親畢太太女醫,高明得很,現在那裡,可容相見?」說時恰好畢太太從張先生臥房用了藥出來,便指著與黃繡球互見了禮,大家坐定傾談。   黃繡球將他近來的歷史,從頭至尾,一直說到他要怎樣開辦學堂的話,都盡情吐露,從飯前到飯後未曾住口,竟似忘記了初次在張府上作客一般,毫不客氣。這是黃繡球的一片激發性情,想必與那畢太太話更投機,故而如此。實在也是做書的化詳為略,省得拖沓煩絮的法子。   卻說那畢太太聽完黃繡球那一篇話,且異且歎,心中也把黃繡球引為知己,只說:「可惜我要急於回去,不能在此與黃嫂子多盤桓幾日。我去後耳聽消息,你等張先生病好全了,把你的事商量停妥,請你通個信與我,有什麼見得到的,我自然回信告訴你。或者秋涼後九十月間,我特地再來一趟,就長住些,幫你點忙。難得我們女子中,在這內地裡,有你這黃嫂子這種人,不可多得。今日幸會,實在佩服。」黃繡球笑道:「我本曉得什麼!像你畢大嫂子週遊外國,利己利人,才算是女中豪傑。如今張先生的病總還仗你調理幾天,再耽擱些。你府上原籍地名,同張家嫂子是怎樣一宗親戚,我方才請教的還不清楚,請你再敘一敘,想同你仰攀個姊妹稱呼,連著張嫂子,三個人通一個譜,不知可不嫌唐突否?」張先生的妻子忙道:「我使不得,他是我母親的嬸嬸,比我長兩輩呢。」畢太太說:「也罷,就是我兩人自此以姊妹相稱,不用那俗例,寫什麼帖子。我有一張名片交給你,做個紀念。你也寫一張名片給我便是。」張先生的妻子一看那名片,只是二寸多長,一寸多闊,白白的一片厚紙,上面當中有五個字是印刷的,問:「這就是名字嗎?」黃繡球接來看時,正是「畢強字去柔」的五個字,便說:「我沒有這樣名片,也沒有什麼表字,請你就代我寫一張,並起一個表字出來,如何?」畢太太道:「表字沒有何妨?我也沒有這樣的空白片紙,替你拿洋紙裁一個,你自寫一個名字在上面,交與我就結了。」黃繡球說:「我的字斷不能寫,還請代寫為是。」   這裡女賓主三人與一班婦女方在敘談,聞得張先生從臥房內呼喚他妻子說道:「黃嫂子在這裡,黃通理先生來了沒有?」他妻子答道:「今日未來,可要請他一聲?」黃繡球接口道:「前幾次,他原有話要同張先生面商,只因貴體違和,未得晤敘。明日如果張先生精神好些,我回去叫他來請教些就是了。」張先生說:「沒有別的,我想起前次通理先生要捐辦學堂的事,這具稟捐款,是極容易的公事,倒是學堂章程,一時難定。我們舍親畢太太,他曾在外國學堂讀書多年,雖是習了外國醫的專門,卻於中外普通學問,很講求過的,湊巧好請通理先生大家談談。」畢太太聞此言,又謙說:「我也只得一知半解,不懂什麼。方才聽我黃妹妹敘他的近事,真可謂女志士,非我所及。我們兩人現已認為姊妹,等我回去一趟,再出來,說定與他幫忙,是我女子們可盡的義務、可達的勢力,斷不敢放棄推諉的。」黃繡球道:「原來姊姊尚有如許才學,不肯自露,更叫我自覺粗鹵,論起來就該拜姊姊為師了。姊姊在此,既須為張先生調理病症,又急欲回府,不免有點煩冗,倘還能留些空兒,明日我再同我家通理來聆張先生的教,順便請姊姊再指示些。」   張先生聽說道:「如此甚好,你二位也不必客氣,明日通理先生來,商量定了,我等一兩天也就要進省辦公,打聽辦學堂的文書幾時發出來,便可乘機具呈。」黃繡球說:「外面告示是已經出了。」便把黃通理所說的告示大意,告之張先生。張先生道:「這兩日正在考決科,怎麼那辦警察學堂的告示也出來了?我在病中,可就不得個信兒。據這告示的意思,真不上緊,真是那句話,要等上司催下來,再拿無款可籌四字搪塞。如今我們捐款請辦,定可批准。所怕題目太大,捐的人獨力難支。通理先生想先辦一個私立家塾,也是不錯。既名家塾,更由得我們自定規模,自立派頭。這是畢太太優於佈置的,包管與通理先生見了面,一定意氣相洽,有說有商量的,其事易成。」黃繡球不勝歡喜,又談談說說的。外面報道黃先生家打發人同小轎子來接了。黃繡球道:「我是要走,不要坐轎子。」遂回絕轎夫,叫來人領了他兒子,辭了張家,訂期明日再見。   回至家中,黃通理先問張先生的病情如何,黃繡球告以一切。黃通理也十分興會,說:「張先生病了這一個多月,還把我們的事切切在心,可見實是個熱心熱腸的人。」說話之間,天色近晚,那黃繡球的房分兄弟找了上門,不免敘些寒暄禮節,帶了些廣東澳門香港各處的土物送來,問道:「姊姊今日與畢太太談了這一天,可提起我沒有」黃繡球道:「這不便就提,看畢太太為人極好,想必平日待你必不是那薄情仗勢的。他叫你什麼名字?你可仍舊是小時候的名字麼?」那人道:「我自從賣為豬仔之後,就被他們改叫做唐順仔。去年跟了畢太太,也就仍舊叫唐順仔。」黃繡球說:「你小時的名字,可還記得?」那人道:「我小時候名字叫復華,怎麼會忘記呢?」這復華與黃繡球、黃通理又各自細談了好些。   末後黃繡球說:「畢太太在這幾日內須動身回府,你且跟著他同去。隨後我只說有個兄弟,自小分散,聞得在他那府上相近一帶,寫信托他訪求,那時再作個巧相逢,始為光儻。」復華道:「甚好,今晚來得已久,我要去了。我已是無家之人,可憐飄泊十幾年,得此意外歡敘,還要姊夫姊姊念著父母之情,格外看待。我積蓄得外國金洋百餘元,藏在身邊。內地既無可換,明日想送來姊姊這裡放著。姊夫要有正用,盡可托人到上海去換了使用。大約合著本國洋錢,也有一千多呢。」黃通理問:「此項為何向來不存放畢太太處?你跟他年把工夫,為何積蓄得這多?」復華道:「一半是辛苦攢聚的,一半是傭資賞資。在廣東原是放在畢太太處,臨走時,他說他到東到西,行蹤不定,途中或與我分散,交給我自己收存。畢太太他的款子,也不多,也是胡身帶了走的。」黃繡球道:「這個你交放於我,原可放心,惟如今既仍跟著畢太太,萬一他問起你來,不實說,就難以支吾;一實說,倒不好,不如你還帶著為是。再者,我明日同你姊夫還要到張家會畢太太,你仍不要露面;便露面,不要露出神色來。」復華答應著辭去。   剛送出門口,只見黃禍掌著燈籠,急喘喘的走進來說:「那決科的案出了,怪稀奇的,取了兩名備取,就是我同你,你在先,我在後。向來決科沒有備取名目這必因我們做的兩本,本在不取之列,又因是決科,一榜盡賜及第,故附在後頭,這賓興費總可以領得到手。我們只要去下場,中出舉來,管他備取不備取。」黃通理聽這些話,不耐煩說:「我不想下什麼場,我這賓興費也讓你去領了就是。」黃禍喜道:「這個何必,你也不必因此灰心,不相信那閱卷的怎樣瞎了眼,把你的卷子看得這般低。我與禮房相熟,我去把你我的即刻領他出來,看是何批評。」黃通理越聽越厭,也不則聲。黃禍一翻身,提著燈籠便走。黃通理對黃繡球道:「這真面目可憎,語言無味,時常來攪擾不清!將來不要我有什麼事,他都來插身插嘴,就應在這個連名的上頭,我在先,他也掣肘於後,那可就害死了人!小人難養,有得就無饜,無利就懷恨,偏偏被他糾纏住了,好不可惱!我黃家卻是這種不肖子孫最多,開了家塾,把這些不肖的教化幾個,也是極要緊的了。認真明日去同張先生、畢太太商量,請畢太太先代我擬個規則,請你先做我這家塾的幹事員罷。」   正說著,黃禍又敲著大門進來,手拿著兩本卷子,說:「你的並沒圈點,只批了一個批語。我的你看這橫槓子豎槓子打了許多。我原不會做,你卻可惜了,怎麼不依著《四書合講》?又把王安石太太的奸臣說好了呢?」黃通理說:「你不必問,我把卷票子送給你,我那賓興費一定歸你去領。我還要替孩子們背書,你坐坐再去。」黃禍又得了一宗外快,欣然說道:「如此明日再會,我就去了。」   去後不多一刻,又有人來打門,問是誰人,不人。問了半天,只說:「是我!我!」聽不出個聲音,畢竟開過門那人是誰,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回 申見解夫婦看文章 定主意慷慨發議論   話說黃禍去後,有人又在外面敲門,聽不出是誰的聲音。及至開了門,乃知是張先生。那張先生病了才好,精神還不能十分復元,所以氣力聲音,都低低的,一時聽不清楚。黃通理一看便道:「你老人家是臥病新起之人,何以這般高興,夜間還光臨舍下,也不帶一個人來?快請進來坐著,卻有何事見教?」張先生說:「我昨日就覺得病體輕鬆,今日在牀上又養息了一天。方才你同令正從舍間回府之後,隨手有衙門裡的一位禮房朋友前來看我,他袖中帶了一通稟稿,是本官稟復上司辦學堂的一宗公事,發房存案的。這位朋友臨走時,我送出房門,又送到大門,再送送不覺的到了街上,腳力很是輕健,看看月色甚佳,一個高興,我想起要將這稟稿送給你瞧,就問那朋友借了來,一直跑到府上。一住了腳,敲門不開,才覺有些吃力。出來的時候,家裡人全然不知,必要著急。請你們這裡打發個人去,替我通知一聲,叫他們著個人來接我,我便可略坐一坐,談幾句心了。」   黃通理忙即攙扶他在客堂坐下,打發人去替他送信。黃繡球也上前迎候,泡茶敬煙。張先生慢慢的將稟稿遞交黃通理,與黃繡球同看。稟詞是官樣體裁,做書的用俗話摘敘,大概說:     是奉上司的公文,開辦學堂、警察兩事。這學堂尤其要緊,但須先籌經費。現在地丁錢糧,盡征盡解,還要抽提盈餘,缺小而苦,錢糧本不甚多,歷年都是賠累,實已無可再措。其餘地方公款,只有積穀、書院兩項。書院膏火有限,恐難擴充;積穀倉是連年荒歉,向來存穀甚少,還待購補以備不虞,亦無閒款可撥。至於僧道寺產,尤為微薄,怕也難以湊數。所以再三體察,先出了告示,叫地方紳士,有什麼章程,具稟上來,再為核其情形,稟詳上司。   這一篇的話,一味是敷衍推諉。黃通理看畢,就問張先生道:「他只說錢糧地丁不能再提作經費,也就罷了,其實他這地丁項下,就每兩再提一分,還可提得出二三千的常款。那地丁錢糧,按著田戶是算得出來。就除去火耗尾欠,及所提盈餘,一切報銷,也算得出來,何至有什麼賠累?這就不去說他,到底提他一釐,同挖他一塊肉似的,能不心痛?所以他第一層,就萬萬不肯。要講其餘的三項,第一項這僧道寺院,在我們村上雖沒有什麼大叢林,該個百十萬的產業,卻也有無數廟宇,窮苦的不必講,單講那前街的觀音殿,後街的太乙道院,黃橋頭的無介寺,這三個處在,一年的香火極盛,每個廟中,都有一二十萬畝產房產。歸那道士和尚執管。另外那些小廟,有十萬八萬的更多。若把這些廟宇清查歸並,總計有若干數目,十成中提一半歸公,一半仍分給他們和尚道士自為存活,也不為苛刻。」   黃繡球聽到此處,插嘴說道:「要這些和尚道士何用?還不一齊驅逐了,勒令還俗,將廟宇改作學堂,將產業盡數歸公,一半辦學堂,一半辦警察,只怕就連辦機器廠、辦紡織局都夠了,為什麼仍要留一半,養這些無恥游民?」黃通理便道:「這話難講,且待我說來。據我算計,大約僧道兩產,果然提得一半,極少乾乾淨淨,可有四十萬,四十萬之外,也就有一二十萬不實不盡的可以沾染了。不知做官的何以總不肯作此一舉?這是就我們村上而言,若在府城省城地方,有極大的叢林寺產,多到二三百萬呢。說句笑話,做官做百姓的,還有犯下罪來,要抄封家產,頃刻的可以由富而貧,獨是做和尚道士,積了財產,一朝犯法,不過換個方丈住持,從沒聽見說抄和尚道士的家的。第二項講到積穀,我雖不甚曉得底細,想來每年買谷存倉的一注公款,積了這十餘年,本錢就該不少。加上歷年的利錢,至少也有好幾萬。那官倒說存穀甚少,還待購補以備不虞。難道我們村上,這積穀倉,既不存穀,又無按年常款的嗎?張先生,你想想看這句話就太含糊了。至那書院經費,縱說有限,就照此有限的經費,把書院改作學堂,在我想也綽乎有餘。這官卻將這三項推個乾淨。這三項是籌款的頭路,既然撇掉了,又不稟請上司,想個什麼別的法子,但說叫紳士擬個章程上去,這章程不知是說學堂中辦的事呢,還是就指著籌款而言?若講辦事,既然無款,就立不成學堂,事從那裡辦起?若講籌款,既然地丁、書院、積穀、寺產,一無可籌,一定是要人報效了,何以這話又不說明?」   張先生道:「這無非搪塞上頭不肯認真興辦,好叫上頭曉得為難,不來催問。等到催問下來,自然要歸到捐而後已。現在若具呈請辦,申明自行報效,不用官款,他倒落得個名目,在上頭去討好。你想先辦家塾,起初你說那些情理,我也道是不錯,所以贊成。繼而一想,只怕那官反批個開合批語,說意甚可嘉,但官立學堂還未議定,且叫你等官立的章程發出,再照著去辦,豈不反受掣肘?」   黃繡球在旁聽得,指著黃通理道:「這話果然不差,你說要把些錢,先孝敬了官,就可辦起家塾來,那孝敬的,圖他一個准字,譬如作為經費,這掩人耳目,把個正經事反做得不光明,雖是一片苦心,究為不妙。凡事不必畏首畏尾,定歸在我家產業上,變個五六千,稟辦個學堂,申明自訂章程,自請教習。這種懶怠的官,他只要有個學堂替他撐出場面,在上司處可以交代一句,還怕他有甚功夫來管我們閒事?我們只須托人再點綴他些,那更堵住他的嘴了。」黃通理道:「話原極是,我不過怕做得太顯亮了,被小人生心,不如先打個小鑼鼓,先由我自唱曲子自做戲,倒有個實在影響。若驟然間開齣戲場,就怕有看的人鬧些笑話,不免反要受官府彈壓。還有一層,你說拿五六千稟請開辦,莫說五六千,不過能立個小局面,仍與家塾無異。萬一稟了去,那官說道:很好,你就並入書院經費,把書院改個學堂二字,你們去辦罷。這卻五千,倒有四千落了他的腰包。我們仍辦事無權,倒出了錢,買些腐敗的氣受,那還是我們的本意嗎?」黃繡球道:「這樣據張先生說呢?」張先生沉思未答,他那家下的兒子已領了一乘小轎來接。黃通理看他已坐了許久,談了好些,到底病是新好,不敢久留,也就請他上轎而回。與黃繡球送至轎前,說聲:「明日到府,同畢太太大家商議。」   這時候還在初更以後,黃通理兩個兒子同在書房玩耍。書房內桌上,擺著黃禍送來的一本決科卷子,他大兒子指著卷面上刻的第一名三字問道:「怎麼取了第一?連文章都沒有圈點。」黃通理說:「你不看見上面還有備取兩字嗎?」他小兒子便道:「這卻奇怪,不論備取不備取,他既不看文章,連個點子都沒有,何以又加上一個批呢?」黃通理說:「這是文章不對他的宗旨,約略一看,就批斥了。凡是考場看文章的,大半如此,那個當件事情,平心而看?」黃繡球道:「他那批語是怎樣說法?大孩子你念給我聽聽。」他大兒子便念那批語,是「首藝違背朱注」六個大字,二三兩篇並不曾批。黃繡球問黃通理道:「做講義一定要守著朱注的嗎?我原問過你,你那一篇不愆不忘的講義可有什麼根據?你說是你自己的見解。這種見解,除非說給我,我能懂得,可怪不得那看文章的不懂。倒是那王安石的一篇論,當時你說了,我卻懂不甚清,待我再來看看。」只見黃繡球從他大兒子手中,將卷子取過來,攤在桌上,看那上面寫道:     王安石論     吾嘗論有宋一代人才,惟王介甫為窺見時勢,惟陳同甫為深知禍害。   黃繡球問:「陳同甫是何等人物?」黃通理道:「這也是南宋的一位大儒,名叫陳亮,人稱為龍川先生,與那朱夫子也是相好朋友。但生平學問,主於發揮事功,所有議論,與朱夫子大相反背。他常說:『孝弟忠信,不足以趨天下之變;而材術辨智,不足以定天下之經。』這兩句話,朱夫子就目為怪論。他又有上宋孝宗皇帝一封書,內有兩句,說:『今世之儒士,自謂得正心誠意之學者,皆風痹不知痛癢之人也。』明明是指朱夫子的一流,與之嘲笑。朱夫子卻也沒奈何到他。他又說他的文章才氣,可以開拓萬古之心胸,推倒一時之豪傑。在當日南宋雕弊時代,這陳同甫,的確有特別性質、獨立精神,只可惜也不盡其用。」黃繡球道:「慢講,讓我看下去。」下面寫的是:     其他率皆圍囿於習俗,迂疏寡術。至於道學之談,尤為高而不切。或曰:安石行新法以禍宋者也,其人亦足取耶?則應之曰:安石惟窺見時勢,故為是新法,其意固欲福宋,曷嘗知其禍宋耶?   黃繡球又問:「法子跟著時勢而走,什麼時勢,自然用什麼法子。比如我們做女人的,不曾留頭,不曾剃眉毛,出過了嫁,自然是閨女的打扮;既嫁了人,自然又是一樣,與閨女不同。這就因為是時勢變遷,理所當然,那有個什麼新呀舊的?只要合著時勢才好。既然合著時勢,又有個什麼禍與福呢?」黃通理道:「你莫打叉,你再看下去。」下面又寫的是:     今夫人臣,孰不願遵守先王之法,純謹無過,以博光榮?而必犯萬眾之喙,冒不韙之名,創立法制,更革成憲者,固有所不得已也。   黃繡球看道:「哦!哦!原來新法是新創出來的,這也不錯。」又看下面是:     安石見宋之不振久矣。以西夏之小丑,且不能奏平定之功,若一旦北鄰失和,傾國遠至,又將何以御之?且燕雲諸州,中國故土,不能任契丹以久據。故輾轉思維,百方籌度,不得已而出於是也。   看到此處,黃繡球又將西夏北鄰、燕雲諸州為契丹所據的種種歷史,問了黃通理。黃通理略略的說個大概。再看下去是:     安石又見國家之能自立,未有出於國富兵強之外者,然益上不免於損下,右武或詘於修文,故緣飾經術,以鉗天下之口,一意孤行,為彼青苗、馬甲諸法。雖行之不免於弊,然其心甚苦,其志甚忠,其識見又何遠也!   黃繡球道:「不要忙,青苗、馬甲諸法,又是怎麼講?怎麼就能富國強兵?怎麼又行不免於弊?」黃通理隨又解析了一番。黃繡球又看下面是:     吾乃慨當日在廷諸臣,不能探知安石之心,和衷商榷,共訂嘉謨。執其舊習,一聞新法,相率諫阻,則新法之不能行,與行之不能無弊,豈可獨罪安石一人哉?今之歐美列邦,憲法精詳,富強日進,彼固曆數百年之損益,經數萬人之講求,而後至於斯也,此豈安石一人之意見所能彷彿耶?是故安石之法不足彩,而其心則大可取。後世人臣,率鑒安石之改革取禍,相與墨守舊章,不敢少異,其亡人家國,蓋不知凡幾矣!   那時看完這一篇,講講說說,不覺已到夜深。他兩個兒子,大的是已經伏在桌上打盹,小的卻坐著不動的靜聽。黃繡球還待看第三篇,那八股策論的優劣比較,黃通理說:「時候不早,明日要早些起來,準備去會張先生、畢太太呢。」這才各就臥房安寢。   次日過了辰刻,夫婦二人正在料理到張先生家,黃繡球的兄弟復華卻先走了來,說:「畢太太今日下午動身,我特來給個信兒。我的事,就仗你倆放在心上。」黃繡球道:「這個自然,你快回去,我們即刻也到,仍舊不露風色為妙。」復華答應而去。黃通理與黃繡球隨後也到了張家。那些套敘的話,按下不表。   且說這日畢太太整理歸裝,僱定了船,一大早就把行李安放上去,叫那唐順仔,就是復華的,在船上看守,自家仍上岸上在張先生處與黃氏夫婦敘談。喜得張先生病情全好,比昨夜在黃通理家談的精神更足。   彼此計劃了半天,那畢太太說:「事情依著黃妹妹,一定可辦的。但是也不必稟官,就開個家塾,外面只照家塾的規模,內裡盡管參著教育新法,興辦起來。所需經費,無非要辦些教科儀器,同那有用的書籍,多備兩分。這一注錢,也不必就傾變產業。通理先生,若是措手不及,我這裡還存得千把銀子可以拿出來用。這儀器書籍,總要在上海備辦。我原有事過上海,很可代辦得來。餘下修房屋、制几案,各種零碎用場,通理先生同張先生儘夠承任的了。如此等我回頭來,不過兩三個月工夫,那時官辦學堂或是仍無消息,或是已經設立,我們都不管不問,只從我們自己的宗旨下手,逐漸的開發出來。一不用那激烈派,二不講那高遠不適程度的話,也就不至起什麼反對風潮,驚動官府,何必預先要堵他什麼嘴呢?但是如今這風氣,連新法教育也腐敗不堪。你們這村子上,不怕創不出新法教育,只怕創起來,流弊比舊法更甚,黃先生同我黃妹妹,不免倒擔個始作俑的罪名。再說外邊這幾年,女子世界上未嘗不有些發達,女志士、女學生,各處也都有的;那不纏足會、女子學校、女學報也是很多,只就我在各處看來,要揀個內外完全的卻是很少。不但在中國的不能完全,便是從前及現在,一班出洋的女志士、女學生,學問自然高了,然也大半是鄙棄本國,沒有什麼真正愛國的熱心,十年八年,總不想回來。傳佈些什麼實業,灌輸些什麼文明,只是自成其名。有的竟與外國人結了終身,這樣又與我們中國的女世界有何益處?至於不曾出洋的,聚在上海最多。我幾次路過上海,著實調查了些,結識了些。從表面上說起,就連那勾闌中妓女,都有好幾個要進學堂讀書,人人推稱,奉為中國女豪傑、女才子,幾乎把歐美各國向來女學最盛的,都一概抹殺,還當了得!不曉得其中千奇萬怪,盡有大寫生家畫不出的種種色相,大演說家說不出的種種情形。如今上船還早,待我慢慢講與你們聽著。」   畢太太正要往下講去,只見已開了午飯。下文如何,做書的趁他這吃飯當口,暫且又擱住筆了。    第十回 演說怪象抉盡弊端 感觸親情陳其原委   話說當時男女內外,如吃了午飯,張先生的妻子,另外替畢太太端整了幾樣路菜,擱在一邊,又叫人送了飯到船上去,與復華吃。吃過飯,消停了一會,黃繡球道:「方才姊姊的話,沒有說完,是怎樣的千奇萬怪?」黃通理歎了口氣,說:「這些話,我不等畢大嫂子說,我就聽見得不少,看見的也多。從前外間的風氣,怕的是不開。如今一年一年的,風氣是開了,卻開的亂七八糟,在那體育、德育上,很有缺點。你記得你夢見羅蘭夫人嗎?他臨終時,有兩句話道:『嗚呼!自由自由,天下古今,幾多之罪惡,假汝之名以行。』現在那社會上的千奇萬怪,不論男女,都應著這兩句話,真是可恥!所以我們在內地辦點事情,講些教育,要著實力矯其弊,不可一窩蜂的鬧些皮毛。」   畢太太聽道:「不錯呀不錯,就如開學堂一事,一時聞風而起,官辦民立,大的小的,不計其數,不是成了個製造奴隸廠,便是同三家村授《百家姓》、《千字文》的蒙館一樣。而且那衝突的風潮、腐敗的現象,各處皆然。嘴說改良,改來改去改不好;嘴說振興,興來興去興不長。內地不必講,越是通都大邑,她那外觀極其宏敞,調查她的內容,竟至不堪聞問。這些在那新聞紙上常常記著,雖然也言之過甚,委實參考起來,總十有八九,不成話說的。這是說男學堂,那女學堂,只有上海最盛。如今的風氣,都看著上海的樣,卻不知文明世界的好樣子,連上海都沒有一點,倒弄些奇怪樣子把人家看。通理先生,你是到過上海的,你道是那班女教習、女學生、女志士,身上的打扮裝束,出來的神氣言論,算得奇怪嗎?」   黃繡球便問:「裝束打扮,怎樣另有一派呢?難道她們就改了西裝,或是日本的裝嗎?」畢太太道:「索性改為東裝西裝,裝得道地也還不去問,他說來可笑,她們那種裝,只像個浪蕩公子,浮薄少年,上海的俗話叫做『滑頭』。再說得不為聽點,簡直的像個上海倌人,這豈不是奇怪極了?何以我還道不算奇怪?這幾年想必通理先生也不曾出,不曉得的。我去年還到過,今年又走過一次,兩次都耽擱了十幾天,凡有女學社、女演說,無不到場,認得的人就很多。有兩個朋友,住在昌壽裡、華安裡、餘慶裡等處,我時常到這幾處走動,總在下半天傍晚時分。去時總看見這幾處有些女子,打扮得鯽溜伶俐,或是在門前嬉笑,或是在巷口同男人談心,或是在樓窗子上,同下面的、對過的男男女女指手畫腳。起先我還只當是上海本地住家,那上海蘇州的風俗以此原不為奇。後來聞說,這都是女學生,看看果然都是天足會中人物。我就很為詫異。兩位朋友告訴我:這何足異!她們一樣的坐著橡皮馬車,逛張家花園,到四馬路一品香吃大菜,上丹桂天仙春仙各戲園看戲,看戲還要揀個末包的廂樓,緊緊的靠住戲台。吃起大菜來,也不妨同著幾個青年留學生,詼諧百出,叫個把局開開心,香賓酒灌了幾瓶,白藍地喝了一杯。忘形鼓興,還就唱起《九連環》、《十八摸》的小調,大家拍手喝采,比那外國男女跳舞會,既好看,更好聽呢。若是一個男學生請了兩三個女學生,這個男學生,又好比當日盧俊享的豔福,那些女學生的視線,一齊都射在他身上,尤其好看。據此說來,不是大寫生家也畫不出的色相嗎?但是這係旁人的閒話,我並不肯相信。   「過了兩天,我也是到昌壽裡去替一個人家看病,只見那里門口停著兩部馬車,一部車子空著,一部車子裡坐了一位姑娘們,看上去不過十七八歲,梳的上海頭,穿的上海時式衣服,衣襟上係著一朵鮮花,眼睛上戴著一副金絲眼鏡,一雙瘦條條的腳,穿一雙蒲鞋面的象皮鞋子。我打量著,必定是住在這裡的人家,同她們家裡人出去。那一部空車子,必定還有奶奶們坐上去,同那婢僕輩,跟了也坐上去,此時還未出來,這位姑娘先坐在車上等的。我不以小人之心度人,也就忘了這昌壽裡一帶很有把戲的。當時我管我的。到人家去看病,好大一刻,天已湊黑了,才從病家走出,只見那兩部馬車還在那裡停著,卻都已空了,只有四個馬夫,兩個兩個的分在車上坐著。車上已點了燈。我也不在意,望前先跑。跑不多路,只聽見後面車聲轔轔趕了上來。我站住要讓那馬車,頭才一回,只見頭一部就是那位姑娘一人坐著,後頭一部,乃是一個少年,胖敦敦的,身上腳上,都還是中國式,只頭上戴了一頂草帽,不坐而立。這個當口,那位姑娘回過頭來笑道:『先到那裡?』那少年把手往西一指,馬夫便知是轉彎先到張園了,於是兩部車子風馳電掣而過。隨後我將近走到泥城橋,碰著個美國女醫生,在馬車上迎面看見。她駐了車,邀我也到張園。這日正是禮拜,所以張園裡西人游亦多,卻是西人何以到黃昏時還有去的呢?因為這日張園有外國大影戲,這女醫生也是去看影戲的。到了張園之後,馬車甚多,先從草地上各處行覽一周,那遊人之盛,自不待說,就像所見的這些男男女女,也穿來穿去,觸目皆是。那位姑娘同那位胖少年果然在戲場內,又看見了。兩個人都分著坐的三等椅位。不多一刻,戲場散完,女醫生是先已辭去,我在人叢中也想僱了東洋車而回。恰好我僱東洋車的時候,那位姑娘同少年也上馬車,卻少了一部,兩個人竟合坐一部車子起來。」   黃繡球聽得說兩個人合坐一部車子,便道:「奇極奇極。」畢太太說:「這就我走我的,她走她的,事情過去了。誰想第三天,我又到昌壽裡去看病。病家的女主人,告訴我一件新聞,說是那鄰近有幾個男人為著一個女人角口打架,險些打進新巡捕房。今日那個女子,約齊了她的幫,要在四馬路海天村番菜館議事,轟轟的起忙頭,就差沒有發個傳單。停會,我請你也去吃大菜,聽聽她們怎樣議法。果然我們走上海天村,已有一座房間被些女客占去,看來都是同那位姑娘一派的裝束。我那女主人便說:『這多是些女學生,前天為了口角打架的,就是當中那穿黑衫兒的一位。』其時我們另外揀了座兒,恰與她們的座兒相對,聽了半天,也聽不出什麼花樣。後來我看見前回那位姑娘也入了座,這才聽見說得幾句,像與那穿黑衫兒的鬥嘴,沒頭沒腦,說什麼話,也終久聽不清。只聽見內中有一個人,喉嚨極響,道是:『現在女權發達,平等自由,是世界上的公理。既然吸了文明空氣,大家享自由的幸福,行平等的主義,他固管不得你,你也管不得他,那裡有讀了這些時的外國書,還講那野蠻手段,拿娘可壓制女兒的?』底下的話,此一句,彼一句,說得甚多,這時我倒說不出口。末了又說:『從今以後,只當沒有此事,大家仍各盡義務罷了。』   「我只才明白,大約穿黑衫兒的是那位姑娘的母親,其中是為了母女吃醋的事,你道這種事怎不稀奇?不是奇她在番菜館晨公然說這些醜話,奇在她說讀了外國書,就像這種事,是極文明的,又說各盡義務,就像把這些事也作為正經,真真不曉得把文明義務這些理路,怎樣解釋!平日把『平權』『自由』掛在嘴唇子上,只當是下流社會也可與上流社會的人同受利益,只當是趁我高興,就算打死一個人也是我的自由,不必償命的,豈不奇而可笑!我這一番話,你們大家不要疑心我是嚼舌頭、造口孽,這的的確確是近來新學影響,女流中如此,男子社會上更就可想而知。所以我說不怕創不出新法教育,怕的創出來,流弊更甚。然而我們做事,又不可學那旁觀派,一味退縮,只要洞徹其中的弊病,從那弊少利多,細細想些法子,漸求進步,拚著些堅忍工夫,做到鐵棒磨成針的地位,看似發達得遲,實在收效最速。   「我黃妹妹天生女杰,有文明思想,有冒險氣質,生在這風氣未開的地方,譬如一塊金礦,凝結不動。如今受了通理先生的陶熔,又經那羅蘭夫人的指授,再加上一番黑暗磨折,就譬如那金礦,已鑿出了礦苗,光燄騰騰的,人都望而知寶,日後開起了這一座礦山,定然那光彩可射遍地球,少不得再研究些提煉之法,籌備些資本,以期逐漸行銷,將來的價值自是不小。凡事久而後成的,愈覺成就得好。從前法國有個名叫巴律的,嫌他本國製造磁器粗拙,欲加改良。先在家中設個瓦灶試驗起來。一回不成,再換一回,弄得家資告罄,人也弄得困苦不堪。經了十八年工夫,才弄成了。又西人馬達加斯加,他以傳教為業,傳了十年,才得著一個信徒。孟德斯鳩做了一部書,叫《萬法精理》,也做了二十五年工夫。亞丹.斯密做一部《原富》,也有十幾年才做好出版。他那國中人,就記著他那書出版的年分,作為理財學的誕生年分,何等鄭重!可想:事不在乎急,在乎成,又在成而可傳。   「中國自仿辦新法以來,不論什麼事,都要急切求效。有些少年勇猛的,憑著一時血性,做起事來,霹靂火箭,就同一刻都等不得的。及至草草的放了一響,還沒有看見煙燄,倒又都退去幾十里路,從此便意懶心灰,不復過問。更有一班憑空的無事無端,口口聲聲說『不怕流血,不怕破壞』,及至遇著了點小事,不要說流血,就連皮肉都干係不著的,他早已躲閃了,不見個人影。這兩種人,論他們本心,都是可與有為的,不過沒有受得教育,合著中國的一句舊話,叫做『少不更事』而已。至於那誤認天賦之權的,剽竊外國哲學的皮毛,借著愛國保種為口頭禪,卻一旦要滅他自己的家門,殺他自己的父母。家尚不愛,何愛於國?父母生自的血種,尚不欲保,還講保什麼種來?一戴了頂日本帽子,一穿了雙洋式草履,昂然入市,把酒色財氣看為英雄豪傑的份內常事,甚而借著妓女優伶,講求運動,這些人物,就只可陳設在中國博覽會中,供東西各國的人冷嘲熱笑了。我這嘮嘮叨叨講下來,不是阻黃妹妹的一片好意,也只叫是話逢知己,說得暢快罷了。」   當時黃通理、黃繡球兩人都聽得津津有味。張先生也連連點首說:「這般看來,還是我們村上風氣安頓些。」畢太太道:「這又不然。我說的是開通以後的流弊,內地未曾開通,其弊猶如頑痰一般,結成痞塊,橫在喉嚨裡,或是頂在胸口,久之飲食難進,氣脈不舒。不把那痰化開來,一霎時痰涎湧塞,死了還無人得知,豈不可惜?那開通以後的弊端,猶如頭上生了癤子,腿上生了流注,七穿八洞,膿血淋漓,歸不到一處去。兩種病,看似生頑痰的不覺得些,其實也是不可忽略的症候。試問地方上人人不開通,就好比人人起了頑痰,那還要得?我是業醫的,你們不要笑我三句不離本行,可是不是呢?我此番去後,一定兩三個月內就來,拿錢在上海買些學堂應用之物來送給你們;或者我附著你們,也來設個醫院。」   張先生與黃通理夫婦都說:「如此甚好,那買物買書的款子,也不客氣,就等你帶了來再還。」畢太太說:「這又差了,黃妹妹不是說那美國萊恩女士言道:苟得無量數之財產,願盡為教育界之資本。這就算我步那萊恩的後塵,贊成我黃妹妹的正事,將來指望黃妹妹竟同萊恩一樣,執了教育會的牛耳,我就同萊恩所遇的一位朋友,叫做喜齊確科的,前來祝賀,仿他的祝詞道:吾不為黃繡球賀,吾為黃繡毬果然繡成了地球賀。這不比坐在黃金世界上還要快樂嗎?」說得大家歡喜非常。其時已近申牌時分,張先生的妻子們又安排了點心,大家吃過,閒文不表。   且說張先生談過了心,說要到衙門裡去走上一遭,回來再送畢太太登舟。黃通理也要先回去一趟,二人出了大門。這裡內眷們從新談些別的事情。黃繡球想起他堂房兄弟復華的事,要與畢太太說明,便趁著畢太太獨自進房的當口,跟了進去,拉她坐下來,問:「姊姊從廣東一路而來,怎麼不帶個女僕,倒用個男管家的?」畢太太道:「這人原是好人家的人,我順便收留他,帶他回南,並不當他用人看待。」黃繡球一聞此言,心上一喜,又問:「姊姊收留他有了幾時?曉得他是南邊何處人?」畢太太說:「我只問過他,說是生在南邊,十三四歲就從福建被人販賣到廣東,當了豬仔逃出來的。你何以忽然盤問這個?」黃繡球覺的一陣心酸,像要掉下淚來。正在回答不出,他那兄弟復華,跟著一個老婆子,引到畢太太房門口,說了些話。畢太太卻不理會他,只把眼睛瞟住了黃繡球。要知復華說的什麼話,黃繡球怎樣同畢太太說明,請看下回。 第十一回 兩番行期真情始露 一個陣勢奸計又來   話說黃繡球的兄弟復華,當日在船上看守,傍晚時分,不見畢太太上船,知是畢太太須吃晚飯然後動身,就將行李各物,重新打點一回,以待關掩艙門。忽然覺得少去了一件東西,想著臨上船時檢的清清楚楚,怎樣會少?為此囑咐船家,他又上岸來,向畢太太查問。   這裡畢太太正疑黃繡球問及於她,眼圈兒上紅紅的,像有難言之隱,故不以復華所言在意,卻瞅定了黃繡球身上。看黃繡球見了復華,一時更愣住了說不出話。復華站了一會,畢太太這才對他講道:「那一件東西,不是上半天我已揀出,留給在此地了嗎?你倒忘記得快!快回船去,我在此吃過晚飯,也就上船,趁著潮水便可開船的。」復華答應了笑道:「原說上半天發行李時還看見,怎樣就記不起呢。」畢太太指與黃繡球說:「此人老老實實,不傻不乖,在外洋也賺得幾個錢,到我處又攢了些,我帶他回南,想要替他安頓一樁事業,卻還沒有工夫盤問他的底細,妹妹如何忽然說起來?」黃繡球道:「說也話長,可惜匆匆的姊姊就要動身,他原是我的房分兄弟呀!」畢太太聽了,好生詫異,道:「如此妹妹何不早為說明?那順仔又像似不認識妹妹的,怎樣他既到了自己家鄉,也並不與我說過一句,這很奇了。」黃繡球反笑嬉嬉的欲言不言。只見張先生的家眷們走進來,問:「你們在此講些什麼?」畢太太道:「好呀!諸位可曉得黃妹妹講出一件奇事來了。」便將方才的話,告訴大家。大家都逼著問黃繡球的究竟。黃繡球備細的說其原委。   正說著,張先生與黃通理已一同回來,道:「今晚是戌時漲潮,該料理晚餐,請畢太太好早些登舟。我兩人已打定主意,諸事等畢太太回頭,從長議辦。」畢太太喊住了張先生,說:「今日我不能開船,你來聽聽我黃妹妹的事情。」黃通理只當又有什麼議論,跟著張先生上前。只見黃繡球如此如此的談法,說:「怎樣就講到這個?不怕畢大嫂子笑話,我那房分舅爺,自從他老子帶他出了門,就沒有得過信息。他原沒有近支、沒有親戚,此番聽他自己說吃過苦,倒還積得幾個錢,或者畢大嫂子提拔他點,給他做個生意買賣。」張先生一班人都說:「這真是有緣千里來相會,可可兒的他碰著了畢太太,畢太太可可兒的帶他回了家,遇見自己的姊妹。既這麼講明瞭,自然要請他上來,大家敘個親誼。通理先生同繡球小姐,一時不便與畢太太說穿,也還罷了,不該連我們都瞞著,使我們失禮。」黃繡球把這兩句話問住,甚是慚愧,卻不知黃繡球,他心中是橫著他那兄弟,做了人奴,有多少說不出的委曲,要留待日後斡旋,如今也只先想與畢太太說明,不提防大家都曉得了,當時著實的躊躇。   畢太太便對大家言道:「理應快請上來,就煩通理先生去走一趟,另外僱個人去看船,或是仍將行李發上來。」張先生便打發一個長工同黃通理去至船上,與復華述明原故。不多一刻,果然連人帶物,一齊登岸,算給了兩天船錢,大家敘過了禮節稱呼。畢太太道:「在外洋廣東時候,他原只稱我為畢先生,我只叫他名字,如今我也稱他為唐先生。」黃繡球接著道:「他本名復華,並不姓唐,只唐順仔是外洋人替他造的,聞說外洋人多稱中國人為唐人,仔者又是極賤之稱,這個名字的意思,就道是唐人中順了他的賤人,你道惡毒不惡毒,可恥不可恥?復華,你既得了這番造化,從此要拿這三字做個紀念,發奮為雄,掙扎起一個人來,也不枉畢太太的恩義。我那叔父客死異鄉,嬸娘的靈柩還厝在村上,待我明日回去,做一桌菜,你也去祭告一番。」當晚黃通理夫婦辭了張先生家回來,一宿無話。   次日復華先至黃通理處,隨後張先生的妻子與畢太太也同了來。兩人都是初次登堂,不免張羅些客套。畢太太見了黃通理的兩個兒子,生得極好,小的尤覺眉宇軒昂,拉住了手,問他兩個的名字。黃通理道:「大的乳名叫鐘兒,小的乳名叫權兒,我就把他們的學名起做黃鐘、黃權。這大的雖也乖角,只是沒有悟心,知識平平,不及他兄弟有些見解,同那鐘一樣,要時常敲著些警覺他,只怕還是個木鐘,敲不響呢。」畢太太道:「到底年紀還小,教小兒的法子,只要趁他知覺既開,隨事觸發,就那淺近容易,極有興味的。湊合他的知識,逐引牖引到各種科學上,自然見功。」黃繡球道:「我前次夢中,還有人授我一本書,說是地理教授法,也同通理講過,說是很好。這地理教授,豈不就很難嗎?」   畢太太道:「地理所賅甚廣,凡天然罪、人事界的各項學術,譬如天文、動植、礦務、農田、人民、財產、政治、制度,無一不從地理上發生,因為人不能離地球而立,地理即在地球範圍之中。譬如我們住在這村上,這村上的氣候形勢以及民情物產,怎樣與它處不同?它處的又怎樣與各處不同?一處一處的合攏來,考究比較,看是何處優,何處劣?劣的必須想出法子,求占優的位置;優的也必須格外上進,防的墮入劣點,這就各種學問,都由此而出,所以總可歸之地理科,不但單講山川土地的。說起此事,我到想起一個笑話來。我家有個伯叔輩,在安徽作客,說那年初奉上諭開辦學堂,安慶府是省會地方就先開了一個。一日子有個洋人遊歷過境,拜會地方官,談到這學堂的事。那洋人精通官話,便問:『貴學堂內,可有地理學沒有?』這地方官的知府,是八旗籍貫,還不曾回答,那知縣卻是榜下翰林,選了缺,新調首縣,向來聲名赫赫,就搶前回那洋人道:『我們中國只有做風水先生的,講究地理,又謂之堪輿,那種事是極其渺茫,怎麼學堂裡好教與學生?』那洋人聽了,半天不則聲。這知縣等洋人去後,還對那知府說道:『洋人曉得什麼?不是卑職駁斥了他,大人就被他問住了。』那知府連連稱贊說:『畢竟老兄能辦洋務。』這知縣也得意洋洋,甚為高興。你看一位翰林,做了地方官,弄出這種話把來!」   黃通理道:「所以辦學堂,一定不能要官府舉辦的,越是翰林進士的官,越不能辦。他拿他翰林進士的腐敗意見,佈置點局面,立出點章程,無不可笑。那捐班的,又只當學堂,受他管轄,把教習看作屬員,把學生看作僕隸。新近聽得蘇州元和縣屬的學堂內,派了差人地保,去查看情形。差人地保得了此種號令,不敢公然在城內的學堂作威作福,卻到四處鄉下,揀那教蒙童的村館,挨家逐戶去說:『現奉縣主大老爺,查考學規,同學生人數,一律人送入城內學堂。如怕去的,就每一個村館,要按著所收學生多少,按月繳捐。莫如送我們茶錢若干,就好替你們少報些。』那班村館先生,一年到頭,一家數口,都靠著做猢猻王過活,那裡禁得起捐?不捐,就學生少了,坐不成館,故此一聞此說,你送五百文的也有,他送一千錢的也有,四下一走,倒弄了好幾百弔。此風一開,你看將來漸漸的也要在城裡發作。而且我說的這件事,是在蘇州省會出現;你說那笑話,是安徽省會的實在新聞。這三江省會地方,官辦學堂,尚有這些事端,邊省偏隅,以及那小縣分,笑話奇談更多著呢,倒覺得有了學堂名目,反不如從前書院乾淨。所以我想辦個家塾,先立定基礎,也是一個道理。」畢太太道:「是極是極。」隨即走到黃通理的後面一帶房屋,察看一回。   看是三間兩廂,尚為寬闊,面前一個院落,也大大的,院子西面,還有一棵大柏樹,只是房子的牆,有些鬆動,窗壁也不很堅整。西廂房連著正屋的後進,尤其駁落,便說:「這屋子收拾起來,卻不容易。把牆要另起兩垛,板壁、門窗,一齊換新。靠西廂房,只好留出一尺,再築一垛復牆,可就與正屋不致大礙。上面的椽子,通過那邊,雖有點傾欹,似乎還不要緊,照此花上二三百弔錢,做一兩個月工,也就成個樣子。復華他無事,就叫他掂掇些。頂好再把這一片地修得平坦潔淨,還可做個小小體操場。」說著,大家又走至前面屋子,敘談多時。盤桓了一日之長,並將復華留住在黃通理家,叫他將自己的行李搬過來。畢太太是仍回張先生處不提。   且說畢太太為著復華的事,暫時耽擱,歇了兩三天。原料理僱船動身,另帶了個老婆子去,將些笨重物件寄放下來。張先生也自此照常進署辦公。這時候,趕鄉試的人,也已去了大半,只有黃禍因錄遺沒有錄上,他竟不等補取,大大方方的去而復回,對著人講:「我本荒疏已極,那個想中這勞什子舉人?不過為了幾塊洋錢賓興費,連我那本家通理先生的領到手,也不在少處。」   這日齊巧畢太太上船,張家黃家兩面的人都送行出來,被黃禍碰見。眾人正在船岸邊與畢太太作別,黃繡球叮吃道:「兩三個月內,等你快來,大家好早點辦事。我那房子,即日動起工來。」其時黃昏之際,黃禍聽上去,覺得聲音很熟,一看果是黃通理、黃繡球、張先生一班人,甚為疑異。又聽見什麼辦事動工的話,莫明其妙,也不理會,就將身子閃開,躲了過去。一連幾日,才走到黃通理家說:「你看我要中場外舉人了。」黃通理便問:「為何你卻不去下場?就是有科舉的,也該去得了。」   黃禍又笑道:「你還打取我,不曉得我原是監生大老爺嗎?」黃通理道:「這個想必咨文沒有辦得及。」黃禍又說:「辦咨文是件什麼難事?衙門裡幾位書辦,那個不與我交好?這些至容且易的事情,怎樣會來不及?我是大老官脾胃,去了錄遺,錄遺之後,就跑回來。不瞞你說,簡直的錄遺沒有取,哪個再愛去等他補出來呢?我說要中場外舉人,不是講文章,是講我已經成了仙了。」便將那晚碰見聽見的事情,說出道:「我人還沒有到家,就曉得你們的事,這樣靈機先知,怕不算個仙家?要在場外送進一篇仙家文章去,怕不中出舉人來?」黃通理道:「這些我與張先生已議了好久,想必你並不曾去尋錄遺,在外聽見的。你既說是成了仙,你可知道我們那日送行的是誰嗎?」黃禍道:「這原是戲談。我且問你:你們說辦事動工,可是造房子開學堂?」黃繡球見他糾纏可厭,黃通理說的話,不能開發他,便道:「你大伯子,何苦要釘著問我們的事?前回我們孝敬你那一注錢,盡可自家去設法些,捐到官府裡,辦學堂也好,辦警察也好,總可圖得個保舉。眼前又放著舉人、解元不去搶,這是什麼原故呢?」   黃禍被這兩句話,說得無趣,搭訕著辭了出來,心下想道:「他們鬼鬼祟祟做事,偏要相信張先生,拿我自家人不當心腹。我雖然用過他們幾百弔錢,卻是替他們出力不小,這也不去怪他。獨怪那張開化,不過是個刑房書辦,在官人役,就拿地方上的公事,在外面招搖攬權。那開學堂的事,全然不與刑房相干,倒把他應辦的警察,不加緊的送稿請示,狡猾已極。再講辦學堂的事,地方上也很有大紳士可以出面,如王侍郎、李太史同做過浙江道台的那位陳觀察,都是兩榜高材,一鄉師表,還有些京外仕宦,多可請教的。就算旁人出捐,辦事也須先盡這些紳士,怎麼一個書辦與一個不上場面的土財主,也不曾發過榜,也不曾做個官,就私下要承辦學堂?這是從來沒有的事。我們村子雖名為自由,卻讓不得他們有這種自由法子。黃通理不過有幾千產業,想必要勾結了張開化,借著學堂,裡應外合的把持起來,好發大財。哼!哼!這個心思念頭,瞞得住別人,怎樣瞞得住我?我也不同你們說破,也給個裡應外合的陣勢,教你們碰碰利害。第一,我先進去,把張開化招搖攬事的弊病揭開,革除了他的卯名。然後寫一封信去,告訴我一個朋友。這朋友是廣東候補道,同我們這做過浙江道台的陳觀察世交,請他挽出這陳觀察來,總司其事,我還可在堂內謀幹一個位置。憑著良心,不想弄錢,也有口現成飯吃。我的兒子黃福,今年也十一歲了,趁此也好帶到堂內讀書。通理是不懂事,看他一家人,也替他薦個分教習。我那兒子就請他教著,他萬不能收我的束脩,豈不一舉數得?」   當下黃禍這般說過,笑了一回又咂嘴咂舌的想了一回,做書的就此照話編出。要知他那話怎樣做法,下文自有交代。    第十二回 張先生無端犯奸案 黃繡球忽然信尼姑   話說上回書,講以黃禍所說的話,怎樣辦法,在此回交代。看官,要知那辦法已在所說之中,自可不必急急。   如今且說黃繡球見黃禍搭訕著乏味而去,以為他不好意思,就丟開了。不料奸訐又生,遷怒到張先生身上。那張先生因病耽擱,將近個把月,才親自進署辦公,公事就忙碌得很,也無暇再到黃通理家去。不知怎樣外間傳起一件姦情案子,說是衙門裡有個姓張的,霸佔良家婦女,同本夫吃醋打架。本無是無用的人,鬥不過這姓張的,氣憤無法,幾次三番要尋死覓活,都被鄉鄰勸了下來。內中有個鄉鄰人家的婆子,在城裡紳士家做乳娘,把這話說到紳士的太太耳朵裡,紳士的太太又同那老爺說起。那老爺道:「這還了得!叫乳娘回去,告訴那婦女的本夫,進張呈子,一面我去拜會官府,說明此事,請官從嚴查辦,替他出氣。」那乳娘雖只答應了,卻原不在心上。紳士老爺更是說過也忘記了。   正是無巧不成書,這件事又早被黃禍曉得。黃禍連日正要打主意害張先生,只因前回私下得了黃通理那一注錢,沒有同里頭的門上有個交代,怕見了門上的面,問起來難以為情。而且仍舊是張先生的事,顯見得其中有些挾嫌,不甚光蕩,所以還沒有下手。忽然刮著這一陣風,卻又無從插身多事。後來那乳娘回家,把他主人,紳士老爺的話說出,那婦女的本夫,還只含忍不發,並且所謂霸佔的事,也無確據。所謂霸佔的人,也認不清,不過那婦女實有外遇,那本夫實因暖昧情由,同人鬥過幾次嘴,打過幾回架。鄉鄰人等看本夫並不關心,自然誰又去管他的閒事。只有黃禍要尋事生非,各處打聽。   一日打聽到那乳娘的話,歡喜非常。那乳娘的主人,紳士老爺,不是別人,就是他所說做過浙江道台的陳觀察。一想陳觀察向來情分相隔,怎樣弄個門路去見他,慫慂他出頭,我那廣東候補道的朋友,信是寫了去了,但只說學堂的事,要等他回信來,去見陳觀察,再談此事,不免太遲。就再追封信到廣東,往返也得個把月,緩不濟急。想了半天,說道:「有了,這事有關地方風化,可以告訴學老師,請學老師招呼印官,是官的書辦犯法,不怕他不查問。等他發作起來,那時自好運動。」誰知跑至老師處,恰值老師送考上省,遇著了一個門斗,便把來意同門斗說了,並問這門斗可知其事。   那門斗道:「這些事是常常有之,也沒有鬧捉奸,鬧人命,怎樣出得出花頭?」黃禍道:「你不曉得,要是別人,我也哪有工夫管這閒事?聽得是衙門裡的刑房張開化乾的,這張開化很不是個東西,在外著實招搖,新近串通了我們一個本家,要借著辦學堂,撞騙錢財。我那本家受他欺朦,已勾結了他,你想我那本家的妻子才被他害了,吃過苦頭。你是曉得的,他弄了好幾百弔錢,現在又要弄送我那本家,我氣不過,誰知他本來這般不安分,仗著是衙門裡的書辦,沒人敢動他,所以我一定要碰他一碰。」那門斗聽了,不甚招攬,只回報一句:「等老師回來再說罷。」心下想著,別的事與我無涉,這辦學堂的話,並沒有聽見什麼動靜。因又問黃禍道:「你貴本家是誰?可是我們學裡的人?」黃禍道:「是那開智橋頭的黃通理。方才同你說,他妻子因放小腳,放到女班房裡的,就是他,怎麼還不明白?」那門斗道:「這位通理先生是極有道理的,雖已早出了學,若要辦學堂,應該來同老師商量商量,不至於就同一個書辦,私下共事,這倒要讓我便中去問他一聲。」黃禍道:「不必不必,實在你要問他也不妨,但切切不要提張開化犯奸的那事,將我的機關戳破,我可不依你的。」門斗笑允了,各自走開。那黃禍又怎樣生法,暫擱不提。   且說黃通理在家無事,與黃繡球、黃鐘、黃權夫妻父子們終日讀書談論,無非研究些新知識、新學問,預備設家塾的一切義務,也抽空與張先生往來計議。張先生漸漸的把所積公事掃清,時常同黃通理夫婦薰陶濡染,那胸襟意識,越發開豁得多,凡有文明的事,都想一一擔任。   一日問黃通理道:「你那房子也該叫人收拾起來了。」黃通理說:「已經叫木匠泥匠看過,日內就好動工。內弟復華,他於這建造工程,倒有幾分在行,請他監督著,大約兩個月盡可完工。」   歇了幾日,水木匠一齊上手,偶然有個木匠,同那學裡的門斗相識,在門前碰見,引進來坐坐。復華正在那裡監工,那門斗也招呼了,問這屋子何以要翻造。復華不知三七二十一,隨口說是造了開學堂。那門斗聽說事果有因,就又問道:「這學堂怎麼開在家裡?是這裡房主兒一人開的,還是合伙開的?」復華卻回道:「又不是開店,有什麼合伙不合伙。」說時黃繡球走出,那門斗知是女主人,也不迴避,便問:「通理先生可在家麼?」通理卻隨後聽見,道:「是哪一位在此?」   門斗忙上前相敘,道:「本來幾天前頭,就有件事要來請教,一直擱住了。今日碰著這匠人是相識的,才同了進來,不然,也就過門不入,把要請教的事又忘了。委實這事無甚緊要,不過你老有個本家,那天去訪我們老師,老師送考上省,不在齋中。他對我說,你老要開辦學堂。」即指著復華道:「方才聽這位先生講,這房子修造了,就是開學堂的,我只要問問這事,沒有別的,可是容易忘記呢。」黃通理問:「我那本家是誰?莫非是黃禍嗎?他可說起有什麼張先生?」門斗當時一呆,心上想道:「他怎樣也就曉得?」其實黃通理不過猜著黃禍,講他的事,必然牽涉張先生,並不知黃禍另外有些什麼。此時門斗只當他連黃禍講張先生的姦情、想要播弄一番的事也都曉得,便道:「你貴本家,正是黃禍,他原專為那張開化來尋我們老師,倒衛顧著你老,怕你老上張開化的當。」於是照著黃禍的話,略略同黃通理說過。又說:「這其中我是沒有招攬,他卻再三叮囑我,不可戳破他的機關,你老也存在心上,不必去問。」   黃通理聽了此話猶可,禁不住黃繡球一聽,又怒容可掬道:「這黃禍真真可惡!我要尋他來,當面去告訴張先生,問他為什麼胡說八道?」黃通理忙與黃繡球擠了一眼,說:「這事於我們何干?況且他還有好意,衛顧我們。」那門斗卻心下起了一疑,以為黃禍就是播弄張開化,怎麼這黃奶奶這樣抱不平?黃先生倒像幫著他,可見黃禍說「黃通理受了張開化的牢籠,互相勾結」這句話是不假了。總而言之,於我更是無干,不過要開學堂,應該通知我們老師一聲的。那門斗如此想著,也不曾出口,不一刻就出來了。黃通理見門斗去後,與黃繡球進至內室,道:「方才門斗的話,也說得沒有清楚,黃禍既然拉攏我們,莫如就趁他的假意,探我的實情,將他尋了來,問他一個明白。只說托他去察訪張先生平日為人,到底靠得住靠不住。那黃禍是個一團茅草的人,自然瞎嚼蛆的嚼出來,不打而自招的了。」   卻說黃禍浪蕩無事,鎮日價不會在家。這日從一條街上,恰恰與通理碰著,看他頭上頂了大帽子,穿了一件馬褂,腳下卻是一雙鞋子,踱了過來。黃通理便問:「你到那裡去道喜應酬,這般起勁?」黃禍道:「去拜陳膏芝觀察的陳少爺,沒有會見,空走了一趟。」黃通理道:「到我家去吃中飯如何?」就一同到了黃通理家。先是閒談,隨即吃飯,同他說:「我那辦學堂的事,一定不舉動。現在修理房屋,一半是本來要修,一半為著孩子們讀書、想自己開個館,多收幾個附讀的學生。」談說之間,黃禍道:「我今日去拜那陳少君,你道何事?是他府上傳出一句風聲,說那張開化在外邊霸佔良家婦女。我想開化常同你往來,看他規規矩矩的公門中人,不至於知法犯法。怕那陳府上誤聽人言,設或告訴了本官,就不甚妙,也不好去問開化,所以想在陳少君處探探口氣,如果此話不虛,便當關照開化,及早彌縫。據你看,開化會做這種事不會?」   黃繡球當時也在旁聽著,著實忿恨,只因要裝作不知,不好搶白,卻忍不住說道:「張先生是斷不會的。」黃通理忙道:「這個,知人知面不知心,也難說一定不會。但我們因為前回訟事,同他交涉。後來他生了一個多月病,蹤跡就疏了。自從前日同他送一個客人的行,至今又有好些時不見面,不知陳府上那話是怎樣傳出?」黃禍道:「是陳府上的一個乳娘,同他這所占的女人是鄰居,傳到陳府上,又傳出來的。我也不知其細,所以要去探探。偏生又會不著這陳少君,去的時候,不好因這點醃髒事,冒冒率率上門。想他府上,與我本有世交,我自從出門回家,還沒有去拜望過,因此戴頂大帽子,只算是拜他的,便中打聽。」黃通理道:「陳少君不在家,他那老翁呢?」黃禍道:「他老翁究竟是做過道台的大人,不好驚動,只留了一張小字單片,上去請安。這些分寸,我們在官場裡走走的,總要曉得。」黃通理道:「是,是。我看這樁事,不必去管。」黃禍又道:「這事,我想開化不說不會,諒他也不敢。我要問問,原是不相信的意思,誰去管他?如今公門中人也實在不守本分,不是我說,張開化雖則似乎還好,卻也狡猾得很,即如你辦學堂不辦學堂,他要插在裡面鬼混,無非想鬼混你兩個錢。他一個當書辦的,就配同我們書香世家講話做事嗎?以後少抬舉他為是。」黃通理聽了不響,也道:「是,是。」黃繡球卻又忍不住說道:「只要人能獨立自由,自由又能自尊,不論男女,人人都是平等,有什麼書辦書香?」黃禍聽此話不懂,不甚端詳,停了一會,就將大帽子用一塊汗巾包起,馬褂子也折入其內,拎在手裡告辭而去。   黃通理與黃繡球商議了一陣,便到張先生家,把這事婉婉的一說。張先生笑道:「這事鬧得已久了,差不多有了兩三年,是我們承發房裡的伙計姓張的,相遇了一個女人。是凡衙門口的人,明蕩蕩無人不知。黃禍到此刻才曉得,還鑽頭覓縫,當樁新鮮事談,虧他還自充能幹呢。隨他去,讓他去吃屁罷。」於另談了些話,暫擱慢表。   且說有一天黃通理家門口來了個尼姑,登門化緣,被復華揮斥不去,索性坐在門樓子下,大敲起木魚來。復華隨即去監他的工,不去過問。是黃繡球聽了出來,看那尼姑,年紀約莫三十幾歲,背上背著一尊觀音,項下掛著一個大木魚,低著頭,閉著眼睛,不住手的敲,便上前與之詰問,心上轉了一個念頭,說:「我們中國,號稱四萬萬人,女人去其一半,已都是拘著了內外界限,男尊女卑,不能同男子一樣的做事,如何還有這些做尼姑當道姑的,索性連女子的職分,一概也拋棄乾淨,學那沒出息的男人,吃起八方來?不知這惡習是幾時有的?你看他這一類人,既然放掉了腳,又沒有男人壓制在前頭,身體也可謂自由極了,怎麼懷著這種魔想,唸經敲木魚,有何用呢?我是一個女人,待我來就他們當中勸化出一兩個人,日後幫著我點,也是好的。」想罷便進去,量了幾升米,取了幾百錢,給與那尼姑,說:「師傅在那個庵裡?我改日到你庵裡去玩玩可否?」那尼姑只當是大施主與他有緣,喜之不迭,口稱:「阿彌陀佛!阿彌陀佛!你這有福有壽的奶奶,小庵在西角上覺迷渡口便是,離府上很遠,還是小尼常到府上來,給奶奶做個伴罷。」一面說,一面就想走進屋裡去坐。   黃繡球心下又一想,說:「這些三姑六婆,只可我用她,不可叫她來用我,我還沒有看出她的好歹,不可叫她先看見我的虛實。」當時便攔住了,說:「當家的在裡頭,你快去罷,改日再談。」那尼姑才合十誦佛的走了。   黃通理此時在門內,也曾看見,知道黃繡球不是迷信神佛、結交尼姑的性情,必有一番作用,故而並不露面。黃繡球隨即對黃通理道:「我們村上,除了和尚道士的廟宇,這尼姑庵有幾座?」黃通理道:「不多不多,至多一兩處,你難道要去修行嗎?」黃繡球道:「我是不肯修行,若要修行起來,包管要修出點實際,不是空口講白話。什麼上西天、做菩薩,叫人看不見的。你如要我修行,卻依我兩件事,你不要我修行,也依我這兩件事,總是要你依我,我不依你的。」黃通理笑道:「這又奇了,你我同心合意的辦事,有什麼依我依你。如今正在要開辦家塾,你又何必另起花式呢?」黃繡球也笑道:「我不起花式,我怎樣繡得出地球來?你且看著。」黃通理便說:「如此,依你哪兩件事?」黃繡球當時卻不說出,做書的寫不下去,只好又說句老話,叫做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論鬼神善破迷信 拜觀音假托荒唐   話說黃繡球對黃通理言道:「要她修行,須依她兩件事。」黃通理問是那兩件事,又不肯就說出來,誰知是一句隨口支吾的話,莫說兩件事,連一件事都沒有。當時做書的被她誑住,如今看官們也只算受了做書的一個誑,一笑而已。閒話休提。   卻說自由村上那覺迷渡口的一座庵堂,原名就叫覺迷庵,數十年來未遭兵燹,卻是房廊殿宇,均已頹敗,一向無人住持。近幾年才有一個年老姑子帶著一個伴當,在庵內修葺了兩間小屋,借地修行。這年老姑子,原也生長在自由村上,自幼隨宦出外,嫁於外鄉,也做過小小之命婦,眼前已五十多歲,窮寡無依,故此回到家鄉,揀了這個庵堂,安身事佛。那伴當便是到黃繡球家去化緣的,係從外鄉跟隨而來。佛門名為師徒,其實同俗家母女一樣。他二人住在庵裡,起初靠著老姑子的些微積蓄,布衲淡飯,將就過得。後來老姑子病了一場,又被賊偷了一票,雖說出家人用度儉省,也擱不住是坐吃山空。老姑子既得了這座荒庵,又有個終老之意,看看自家老病頹唐,一旦寂滅之後,叫那中年伴當怎樣支撐得住?因此上才叫那伴當出來募化些,廣結善緣,無非想得幾家施主,弄幾個護法,從中攬些經懺生意。那伴當尼姑,卻於此等事,是慣常行家,奉了老姑子的命,一連就出來募了好幾天。這日到了黃繡球家,認是黃繡球倒像一位信女,又見黃繡球要到他庵內隨喜,回去便與老姑子言講。   過了兩日,黃繡球處倒也忘了此事,恰為遇著九月十五,那尼姑又上門來,帶了兩樣素菜,說:「是老姑子親手調制,送給施主結緣的。歇三四天,便是觀音生日,還要請施主到小庵裡吃個素齋。我家老姑子,本來想親自登門,因為氣喘走不得路,特著小尼前來致意。小庵裡供奉的觀音大士,雖是小小的一座木身,卻係我家師傅從峨嵋山請下來的,奉了二三十年,靈驗無比,如今供在木龕內。有時龕內就放出光來,同月亮一般。去年庵內失賊,不虧是大士化身,現出一個男子,把那賊趕走,我師徒二人,險些還被那賊害死了呢。你道這是靈不靈?你若到庵內虔心拜求,包管你家老爺升官發財;你家相公們,長命富貴;你將來還要受誥封,做一品老夫人。最好趁十九,菩薩過生日這一天,去許個願,替菩薩裝個金身,助一盞琉璃長明燈,是功德無量的。阿彌陀佛!」   黃繡球當時聽了這等說話,要照她平日性情,如何肯耐煩聽下去,她卻此番聽了,只管是笑,也不講不收那尼姑的素菜,也不講幾時到庵裡去,直待那尼姑把話說完,她還只像笑嬉嬉的發呆。那尼姑原想收了她的菜,自然再好打個秋風,不然,就先聯絡起來,等十九觀音生日那天,請黃繡球去拈香,讓她老姑子好好的結交上去,不意黃繡球盡管笑而不答,倒把那尼姑呆住了,要去不得,要留不得,要再說些話,又無話可說。只見黃繡球的小兒子黃權,走了過來,說:「請母親吃飯去。」那尼姑這才趁口道:「這裡兩樣素菜,可惜擱冷了,不曾蒸一蒸,小相公請你帶過去,嚐嚐罷,小尼就此告辭。」黃繡球聽說她要走,也不款留,便將菜另外拿碗騰出,裝了些果點,給她帶去。那尼姑就稱謝而行。   黃通理與黃繡球吃飯之間,說:「方才這醃尼姑一派胡說,我曉得你不耐煩去聽她,何苦又招接她,收她這菜」在這些人身上,只怕沒有什麼作用,不如以後同她斷絕了為是。」黃繡球道:「這話我又不以為然。大凡一個人,既是天生下來的,不論男女,一樣的有五官四肢,一樣的有性情意識,怎好說沒有作用?只是作用差了,不講她是尼姑,入了邪魔外道;便是夫人小姐、太太奶奶,享得些庸福,做一世庸人,也還不同那尼姑一式,有何分別?且如你們男子當中,不論何等執業,只圖得一生衣食,不知做人到底是怎樣做法,大概懵懵懂懂,過上幾十歲,與草木同腐,這更不如那和尚尼姑,還有一種迷信的範圍,就著他的範圍,容易感化呢。」   黃通理道:「和尚尼姑,迷信的是菩薩,究竟他們也不過借著菩薩誆騙衣食,那裡有什麼信?有什麼迷?我們中國人,也不但和尚尼姑,都是迷信鬼神。如今正要破去世界上的這種迷信,豈可還用那神道設教的法子,再把《封神傳》、《西遊記》的影響,造起因,證起果來?」   黃繡球道:「你說和尚尼姑不是真心迷信菩薩,這話有理,要曉得中國人迷信鬼神,也不是真心迷信,不過存著個邀福避禍的心,得了福,以為是鬼神所賜;得了禍,也以為是鬼神所派,因此無福的求神拜鬼,惹禍的求神拜鬼,無禍無福的,也求神拜鬼。他時時處處有一個禍福的念頭,所以他時時處處就有一個鬼神的思想。你看鄉下城外,有一棵樹、一口井,或是一塊木頭、石頭,偶然碰了碰,過一過,沒有病的病起來,有病的湊巧第二天好了,就哄然說樹上、井上、木頭、石頭上,有神有鬼,弄得大家來拜跪禱告。問他所以禱告的原故,不過說是求免災晦,求發財,求生子,總總有求而已。求的時候,心中有個鬼神,目中也像有個鬼神,儼然在旁,求過了之後,不但目中毫無鬼神,就連心中也一絲記不著他,可見並未嘗實實在在奉著鬼神,算得個『迷信』二字。照我說迷信的實際,就如人好嫖好賭一樣,有也要想著他,沒有也要想著他,窮也不怕,餓也不怕,連日連夜,不睡覺,不吃飯,沉溺其中,在什麼事都不管不怕,只是心心念念,想去嫖賭,才算真是迷信。做到這樣迷信的地步,在嫖賭上,是成了個極下流的東西。若把這迷信,移到做正經事,講正經學問,便成了個百折不撓、自強獨立的大丈夫、奇女子。就是那求神拜鬼的一班人,果然不計禍福,確確實實見得有個鬼神,要去崇拜他,成了迷信,這種迷信自古以來也很少有,都因為只把鬼神不是看得怪誕,便看得尊嚴,所以說得深的,就同天一樣,高遠難稽;說得淺的,竟猶如巫祝一般,可以任人乾請。   「據我看,鬼神只是與人相同,全憑一個道理,做人的道理,應該愛國愛種,愛己愛物;做鬼神的,自然也應該愛國愛種,愛己愛物。從黃帝以來,凡是中國的鬼神,無不愛中國,即無不愛中國的種族,沒有什麼和尚尼姑應該奉鬼神,不是和尚尼姑不應該奉鬼神的話。若是鬼神興妖作怪,妄弄禍福,就是鬼神的不知自愛,不成為鬼,不成為神,猶之乎一個無道理的人,人人得而攻之。豈有做人不依道理,可受人唾罵,做鬼神不依道理,都可一律信奉的?孔夫子不語神,不知鬼,我想也是因為鬼神無形,所以懶得講。後來的人,卻看得有尊嚴怪誕兩層,就反把鬼神神專屬了佛道兩家,任一班和尚道士尼姑們顛倒播弄,真真可笑!」   黃通理道:「鬼神終究是無影無形,怎樣見得有道理沒道理呢?」黃繡球道:「道理在人心上,鬼神就在道理上,一個人合著道理,就算守著鬼神,至於禍福,原從道理上生出,有道理自然獲福,沒道理自然遭禍,禍福只看自家的道理,自受自取,也沒有什麼形影可尋。確實在有個機關在內,這個機關便是鬼神,隱隱然伏在道理之中。難道鬼神真有個猙獰之狀、高大之貌,同那廟裡塑的、紙上畫的一樣嗎?我是不曾讀書,我也不相信那書上的話,覺得我的意思,論鬼神便是這樣。你想想,我這話講得去,講不去呢?」黃通理道:「聽你的講法,勝如聽宋人所講的一篇語錄,比那講陰陽二氣、良知良能清楚得多。但是發了這一番議論,怎樣的叫那和尚尼姑們可以懂得?只怕像我們這村上,就要在紳商士民當中尋一個能懂的,也不容易。」黃繡球道:「你不去管她,我明天且到那覺迷庵去走一遭。」   次日清早,居然僱上一乘轎子,抬到庵內。一下轎,尋著那尼姑,也不等尼姑款接停妥,開口便問:「供的觀音菩薩在那裡?」那尼姑連忙引至一間廂房裡,指著桌上一座龕子,說:「這便是了。」黃繡球不等說完,已在桌子前面俯首下拜,口中還像是喃喃祝告,拜了又拜,伏在地上,好一會工夫,才慢慢的站起身來,神色之間,似乎十分敬異,又在桌邊朝著那龕子望了好一會。那尼姑同那老姑子笑立一旁,說:「請奶奶到中間坐罷。奶奶這樣的誠心,阿彌陀佛!那觀音娘娘,一定要保佑的。」黃繡球又不等她們說完,便一屁股坐在供觀音的桌子下邊一張條凳上,說道:「昨天我聽講這位觀音菩薩。靈得很的話,心上就著實感動。」那尼姑聽此一句,對著那老姑子道:「是呀,昨天我把娘娘放光退賊的事告訴了奶奶,奶奶就只是出神,沒有再比她誠心相信的了。果然奶奶的根基厚,福氣大,娘娘就來感動你了。」黃繡球又正色道:「說來這還了得!你們也掇張凳子坐下。我昨晚做一個夢,真真稀奇,我是千信萬信,只怕你們兩位師傅倒要疑我說誑。如今當著菩薩的面,可要說給你們聽聽。」   那兩個尼姑齊聲說道:「阿彌陀佛!娘娘從來不輕易托夢把人,還記得十幾年前,我們兩師徒,從普陀朝山下來,寄住在寧波一個人家。這家是個舉人太太,她那舉人老爺去世,又沒有少爺,單留下兩位孫相公,年紀都在二十歲上下。這太太年紀已經望八,薄薄的也有點家私,指望她兩位孫相公,進下黌門秀才,再連著登個金榜。一直做好事,行方便,冬天施棉衣、施粥、散米票子;夏天施藥、施茶;又起座文昌宮,修魁星閣,造寶塔,什麼好事,都肯做,花的錢也漸漸要完,無奈她兩位孫相公,總連一名秀才都中不上。也是她家祖宗積福,這一回碰著我們這位觀音娘娘,暗中憐惜她的一片善念,有一晚,就托夢點化這位老太太,叫她捐些錢到書院裡去,說是花園裡要養樹木,書院裡要養人才,人才養得多,就可以出秀才了。果然第二天,那位太太托了個人,到書院裡寫了五百弔錢的捐。後來我們走了,聞說這兩年,她兩位孫相公都已當了秀才,這位老太太去年才過世的。自此以外,這位觀音娘娘從沒有什麼夢兆到人。我們可不曉得什麼叫做書院,想必是唸書的園子,同花園差不多的。」黃繡球道:「我昨天做的夢,比你們說的還要神,你們斷乎不能相信,要是不相信,反替你們添一層罪過,不如不說罷。」兩個尼姑怎樣肯依?一面去泡出茶來,一面又坐在凳子上,笑顏動問。   黃繡球卻先將那老年姑子打量了一回,問:「你師傅是幾歲上出家的?俗家姓的什麼?看你的根基,也像個好人家出身,同菩薩大大的有緣。」那年老姑子禁不住拭著眼睛,掉下一點淚來,說:「我也本是個鄉下先生的女兒,老遠的跟我父親到雲、貴、四川各處投親,就嫁了四川的一個芝麻綠豆官,不上年把,就守了寡。又是幾年,我父親也死了,我就在四川峨眉山削的發。後來請了這位觀音娘娘,一直供奉在身邊,眼睜睜活了五十多歲,不是同娘娘有緣,那裡得到今日?」黃繡球道:「這就對了,昨天娘娘托夢於我,說我的話,且慢慢告訴你。倒有兩句說你的話,不曉得你心上服不服?我拿我的話比起來,只怕你聽了也不能不服的。」那年老姑子急忙問是怎樣說法。黃繡球道:「當著娘娘,我也不敢瞎嚼舌頭。娘娘說你一生一世,雖然吃苦修行,保住今世的壽數,免不得來世還要罰做。」說至此縮住了口,道:「這話罪過巴巴的,不要講罷。」老姑子道:「罰做什麼?可憐還要罰我做女人嗎?」   黃繡球道:「女人也是一個人,豈可看輕?能夠仍舊罰做女人倒好了,簡直的說,要罰你做女人當中的娼妓,且說照你的罪名,在常人還不至於罰到如此,因為你做了一世的尼姑,吃了八方,雖是苦度,卻是與人世間一無用場,還有多少虛糜人間的錢財,離間人家的夫婦,不知不覺積下罪惡,所以揀了那又受苦又安享的一種妓女,叫你來世也去受用受用。至於你的罪名何在,就說你不敬重書院裡的唸書人,在書院裡不曾修些功德。其餘的,還不比這個罪大。娘娘又說,你年紀老了,罪孽已滿,死得已快,來不及再點化你,我還有點宿根,同你在前世裡原是姊妹,一旦有緣相會,叫我來囑咐你:從今娘娘要離開你,到別的庵裡去享受香火,或是仍歸峨眉山去了。這是娘娘叫我告訴你的話,對不對,我也並不曉得。那娘娘講我的話,告訴你,你也不知來由,卻在我自己想想,實為靈驗,所以我此來誠心叩謝,意欲請娘娘供奉到我家中去。如蒙慈悲應允,今晚上還請示個夢兆,等再得了夢,再來細談。」   當時一老一少兩個尼姑,聽得面面相覷。那老的更聽得傷心,兩隻眼睛看看龕子裡的觀音菩薩,又看看黃繡球的神色,半晌不語,嗚嗚咽咽哭得出來。忽然望後一側,幾乎倒栽一根蔥,忙即扶到她禪房內,向牀上安睡。一口痰在喉嚨頭唏哩哈拉的響了一陣,又嚥下去,歎了一聲氣,這就閉著眼不聞聲息。嚇得那中年尼姑,渾身發抖,也大哭起來。正哭時,那老姑子又微微的喘了一聲。黃繡球道:「不要緊,且扶她靠在枕頭上來,你去衝碗滾水,給她喝一口看。」後事如何,下回再講。    第十四回 曲曲折折做成一件事 光光蕩蕩收了兩個人   話說那年老姑子,靠到枕頭上去,歇了一會,吐出好些黏痰出來,內中還有一塊同冰糖似的,堅硬不化。這一塊吐出之後,覺得胸頭甚為寬暢,就將滾水喝了一口,神氣頓時清爽。黃繡球道:「你且就此安息一回,我便回去,有話再細細的談。橫豎我同你都要信奉娘娘,或是你自己,或是我來替你,再在娘娘面前禱告禱告,懺悔懺悔,照著娘娘的話,你就在書院子裡,做些功德起來,定歸仍要保佑你到一百二十歲的。」   那年老姑子又攙留了黃繡球坐下,說道:「我這痰喘病,有十幾年,往常發起來,厥過去,一陣痰滾在喉嚨裡。及至嚥下去,醒過來,心口頭總不舒服,從沒像今天吐出這硬塊,就登時暢快的,真真是菩薩保佑,碰著你奶奶有根基有福氣的人,菩薩就托你來超度於我。」黃繡球道:「你說我有福氣,是還未必;若說我有根基,我也不敢自認。卻是前晚夢中,娘娘告訴我,說我前生確有來歷,今生一定也要做個女中豪傑的。我原當不起這話,不過拿我生平志願及從前經歷的事,一樁樁想起來,倒有點意思。而且當晚娘娘說我的話,倒像一二十年來娘娘都是親眼看見的,說得我比我自己記得還要清楚。這些話,說來甚長,慢慢再講。我明天一大早來,定准再代你求求娘娘。只要你發個什麼心願就是了。」那年老姑子又歎了一口氣,說道:「咳!我出家了幾十年,並沒有積聚得多少錢,自從進到這個庵裡,修了這兩三間的房子,師徒二人,吃吃用用,不瞞你奶奶講,如今箱子裡,就剩了一注送老的錢還沒有動,其餘只有些唸經拜懺的傢伙,變不出撈兒來了。」   黃繡球道:「這個不是打算,一個人要做有益於人的事,在有錢的,自然不可緊緊捧住腰包,死也不肯放鬆;在沒錢的,又當別論,豈可就拿沒錢推托?像我也不是有餘之家,若樣樣事都要等有錢的做,難道我們沒錢的應該看著現成,享著自在?譬如飯是要等人買米來燒給我吃,衣是要等人買布來做給我穿,不但無此現成自在,便算有了,也須知可恥。天下有錢的人,又那裡替無錢的人做得多少事?不是我說,從來像你們這出家做姑子的同那和尚道士,只顧自己修行,要修得來世,不顧吃的八方,看得太現成,享得太自在,其中暗暗的損了人家錢財,借了人家福分。所以觀音娘娘說你有這般罪名,凡是做和尚尼姑的罪名,原都同你一樣,娘娘怎樣單單的派著你呢?這因為你一生信奉,倒底可憐你,要提拔你結一個善果。我既受了娘娘的感化,同你緣分不淺,不好不結結實實再告訴了你。我曉得你年紀這樣大了,自己也定不出個主意,只要你看得起我,相信我替菩薩點化你的話,自然還有菩薩交代我的事情來分派你們。你們師徒兩個,想想看好不好?若是好的,即刻點付香燭,當著娘娘,我們三個人磕頭許願下來。」   黃繡球的話說到此處,那年老姑子連連點著,還不曾則聲,那中年尼姑卻笑起來問道:「我們師徒兩個,並沒有騙人家的錢,仗人家的福,辛辛苦苦,不過是募化來的,不然就是施主情願施捨來的。聽得說有些大尼姑庵裡,田產積了許多,金銀該了無數,一切起居服食,比那富貴之家還要受用,他也只顧是自己修行,並不把他庵裡的家私拿出來做事,而且他的家私越弄越多,也不要募化,這種福氣,想必幾世才修得來的。」黃繡球道:「這麼說,修來修去,修到做一個尼姑,活守著寡,勉強吃了素,把五倫之道都斷絕了,把口體飲食之奉也克減了,家私雖多,同不做尼姑的一樣,生不帶來,死不帶去,這卻有什麼好處?況且自古修行,只有苦修,沒有富修的。既然修到了該起田產來,積起金銀來,除了吃齋拜佛,一無用場。不好說的話,那穿綢吃葷,都不是出家人應分的。至於那不肖的行為,更就不該。你想照著這樣守起規矩,要那錢財何用?天下越是有錢的人,越難守規矩,做和尚尼姑,做到了同富貴人一般享用,這種和尚尼姑的做法,也就可想而知,一切腌臢齷齪的話,也不用說了。如今且不說和尚道士,單就你們當尼姑的說,你不聽見有些地方的尼姑庵,出了名同窯子一樣的?就是娘娘所說罰做娼妓的實在憑據。一面做尼姑,就一面受了報應,還等不到來世呢,可怕不可怕?」   年老姑子連誦了幾句「阿彌陀佛」,說道:「罪過!罪過!我們快些仗著奶奶的護法,從新懺悔,不要再胡言亂語。看我這一把老骨頭,今世是來不及了,總巴望來世好好的做個人。」因指著那中年尼姑道:「像你若還留起頭髮,跟著這位奶奶做點正經事,倒也不錯。」黃繡球急忙正色道:「這句話,你老人家真又福至心靈了,到底觀音娘娘,暗中指點你,所以你才說出這句話來。」當即起身又向觀音下了一拜,說:「此話娘娘是已經交代過我,叫我隨後勸她。不想你已一口說著,娘娘當面,可不是我性急先說的。事情正多,一時辦不了,我卻先要回去,快些我們三個人來謝了娘娘,讓我回去再來同你們擺佈。」   當時黃繡球從覺迷庵回到家中,黃通理道:「你怎麼去了就將近一天?又同那尼姑們弄些什麼乾坤出來?」黃繡球拍掌大笑,說:「這個乾坤大著呢,神仙也猜不到的,你且莫問。」隨即打掃了一間屋子,擺了一張擱幾,一張方桌,桌上擺好了香爐蠟台,又叫人掛了四盞燈,去買了檀香蠟燭,買了幾尺黃洋起,縫起一個幃幔,用竹竿豎在桌子面前,掛了起來。然後在香爐裡燒了些檀香,把門窗關好。黃通理同他兒子們看了,都不懂,問問又不肯說,一宿無話。   第二日卻是十九這天,黃繡球在五更以前就起身收拾清楚,東方發白了一息息,已走到覺迷庵裡,敲起庵門,神色張皇的同那兩個尼姑道:「昨晚娘娘又托夢與我,說你們還信心不誠,一定要離開你們,回峨眉山去了。半夜裡我驚醒起來,不能到你庵裡,趕緊的望空叩禱,再三替你們求情。朦朧之間,好像娘娘才答應寬留兩日,卻要到我家去,看你們能夠把交代我的話,依我分派不能。我想等過了今天娘娘生日,讓你們在庵裡再供奉一天,娘娘都不肯。我所以已連夜打掃一間屋子,趁著天明一股清氣,我同你們把娘娘的龕子,請過我家去罷。」其時兩個尼姑,曉得當天是觀音生日,卻也已經起身,料理上香禮拜,不意黃繡球來得更早,一聽此話,活神活現,老姑子又哭起來,中年尼姑也呆住站著不動。黃繡球道:「事不宜遲,老師傅且在此等我打發轎子來接,我同你徒弟先捧了佛龕同去。這庵門暫叫香火看著,房門窗門一齊關鎖好了,再把要緊的箱子也帶到我家去,先安頓了娘娘為是。」   說時遲,那是快,果然中年尼姑跟著黃繡球捧了觀音龕子,進門一看,看見那供奉觀音的一間房屋,甚為驚異。不多一時,那老年姑子也接了來,帶了一口小皮箱,一隻竹籃。黃繡球將觀音供好,叫兩個尼姑就坐在供觀音的房內,安放了她的箱籃,跟手焚香點燭,吩咐磕頭下跪,把個黃通理如同看戲法一樣,又笑黃繡球發癡,心中又嫌她瞎鬧。幸虧天氣尚早,那修房子的水木匠還未來,一切家下人都未知道。只見黃繡球跟著拜跪以後,就對著兩個尼姑說:「娘娘交代我分派你們的事,一樁是叫你們不論老少,都留起頭髮來;一樁叫把那覺迷暫時空鎖幾天,留你們住在這佛堂內,由我供給,等兩三個月頭髮留得長了,另有事做;一樁娘娘明日就在回峨眉山,不願將木身存在世上,叮囑我跟同你們,即用檀香末摻在柴草中修行,不至於當尼姑了。當了尼姑,靠菩薩吃飯,就不得不募人家幾個錢,供養菩薩,自己帶著沾些菩薩的光,雖然吃素唸經,是門分帳,到底這募化就是第一件苦事。我跟了老師傅這些年數,到人家化緣,有的人家歡喜施捨,多多少少總還容易,有的人家不歡喜施捨,勉強化了些錢米,無濟於事。碰著人家奶奶太太們,相信的,被當家主人拘束,私底下施捨些,一次兩次,不好時常登門。還有些人家的男子漢,一見了我們就嚷,半推半罵,受了糟蹋,仍舊一雙空手,化不到一把米、一個錢。其中的氣惱,漸漸的忍受慣了,雖不覺得。想起來這出家的苦,也算有一無二。不懂那些大廟裡、大庵裡,能夠叫施主整百整十的送去,就積了產業,是什麼緣分福氣?」黃繡球道:「本來一個女人雖說沒有了當家的,何苦要走到這條路上去,自討苦吃?難道手裡做不出點事來自顧一身?難道有當家的女人,就該吃現成,用現成嗎?如今且不說這話。我不問你們既出家之後的苦楚,你們想想到底未出家之前,做女人的那幾件事吃苦?就算做富貴人家的女人,吃現成,用現成,也有不能說的苦頭?你們且說且看。」   那老年姑子便道:「做女人不如男人,已是第一樁苦。男人讀了書,或是學了生意,要成名,就成名,要發財,就發財;女子由她是才女,有什麼本事,都用不著,這就是前世不修,今生受的苦了。」黃繡球道:「像你修了幾十年,怎麼觀音娘娘還是那樣說法?也不去問她?單問女人墮下地來,先會哭,後會笑,抱著吃奶,尿尿屎屎,那一件不與男人相同,怎麼幾歲之後,就不如男子,要吃起苦來?那苦在何處?」老年姑子又道:「父母自然愛兒子,不愛女兒。小時候好玩意兒,父母還不多嫌,到了幾歲上,父母看著總是一個賠錢貨,所以凡事都是做女兒的吃些苦。越到後來,嫁了出門,或是受翁姑的苦,或是受姑娘妯娌的苦,或是受丈夫的苦,說不盡言。也有福命好的,父母從小疼愛,一生一世,不受磨折,不過是少些罷了。要講女人不論貧富貴賤,最逃不去的一重苦關,莫非是生產那事。」黃繡球笑道:「你修行修到這大年紀,倒還記得生產的苦楚,反不記得女兒家包小腳的苦嗎?你們兩個人吃過這個苦頭沒有?」那老姑子也笑了笑。   那中年尼姑道:「說起來這件事,真是做女人第一大苦。可憐我出家那年,初次放這雙腳,一放開來,就同木頭段子,拖在腿底下,一步都動不得,倒反疼了好幾十天,才同那小孩子學走路似的,慢慢跨開來。切記得那時隔壁一個人家失火,大家都逃跑了,我這雙腳,再要挪都挪不上去,急的要爬要死。當時就不曾放腳,也是雞眼疊疊,越嚇越疼,走不出去。幸虧那火沒有燒得成功。後來竟躲在屋裡,赤著一雙腳,放了個把月,如今也就忘記這個滋味了。」老姑子便道:「這是做女人人人都有的,除了在旗的。與那廣東、蘇州、江北各處的鄉下人,隨真隨假,個個都是小腳,這也不算甚事。我看外國的女人,她那兩隻奶子,總要用個架子撐得很高,她那一道腰,總要束得極細,說是以此為美,我們中國裹小腳,就同外國裝奶子、束細腰一樣,不過是好看而已。」黃繡球道:「據你說,這好看是自己看的呢,還是給人家看的?人家看了好看,還是敬重我呢,還是輕薄我的?究竟我們女人,講賢惠,講德行,講相夫教子,諸般大事,可在這雙小腳上做出來的不是?」老年姑子只笑著回答不出。黃繡球又道:「你不看觀音娘娘,就是一雙大腳嗎?」   正要把這話說下去,黃通理來言張先生來了,另有話談。黃繡球就打斷話頭。做書的也就擱住筆頭,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造假信不害真事業 出新法教作女先兒   話說張先生這日到黃通理家,一為打聽畢太太去後有無信來,二為衙門裡又奉到文書催辦學堂,本官也換了人,特來通知。聞說新換的官,人極有用,他在別處任上,辦過蠶桑館,也辦過學堂,都有成效。黃繡球道:「官辦學堂,我們說過不必問信,他催辦些什麼,我也不願聽,倒是巴望畢太太早點來。我這兩日又做了一件快活事,請我家通理告訴你尊駕看。」黃通理接著,將收留尼姑的事,帶笑帶說了一通。張先生道:「現在上頭催辦學堂的方法,正要說清查地方寺產作為經費,他那覺迷庵,雖無產業,大可將房子地基捐出,或是估價變賣,或是就改作小學堂。」黃通理道:「這庵不大,地基也不值錢,若是變賣了,湊湊數,還可做得。繡球,你將來就叫那老姑子出名,捐掉了它。」黃繡球道:「如今兩個姑子,既然要養她還俗,正苦這座庵無從交代,只管僱著香火看守下去,也不是道理。我想另外叫人出名,把這庵捐作女學堂,外頭托張先生,裡頭暗地下,我等畢太太來,一同佈置。先稟上去,本官既要交卸,一定不批,新官既是能辦事的,自然一定可以批准。我們仍舊辦我們的家塾,這樣,那座庵堂才能在我們手底下聯絡一氣。」張先生道:「機會好,主意也好,本官交卸是快的,我等他交卸前幾天,代你們做好呈子遞進去。」黃繡球道:「這就很好。」   說話之間,只見來了一個人,手裡拿著一張名片,說是學老師那邊來請黃老爺即刻過去。張先生告辭而出。黃通理去到學老師齋中。談起:「前日送考回來,有個貴本家,叫黃禍的來見,帶著一封廣東來的信,說你足下要辦學堂,並不稟官,也不來同兄弟商量,卻先同一位衙門口的書辦,串通了別處教堂裡教民的妻子,在外面招搖。足下是老實人,都被那書辦作弄,兄弟想開學堂的事,自然聽地方官主裁,我這裡都不便越俎,何況足下?至於同教民交涉,尤其非我輩所宜,他們當書差的,口張為幻,極其可惡,足下斷不可受他的愚。我這裡又接著移文過來,說學堂已奉上憲催辦,將來倘然辦起來,總是幾位鄉紳主持其事,我代足下謀個散習位置,豈不安逸得多?」   黃通理聽了答道:「這事盡可請老師察訪,如果晚生同那書辦有在外招搖的實據,也瞞不過敝本家黃禍。如今我們這地方並無人講起,反是廣東隔了幾千里路,倒有信來通知老師,不是晚生頂撞老師的話,只怕老師倒受人之愚了。至那教民的妻子一句話,更加糊塗,那是張開化張書辦的親眷,同賤內結拜姊妹,一向在廣東那邊,習的外國醫,此番回家,路過此地,那日大家送他上船,在岸上大家講到開學堂的事,托他到上海帶點學堂應用的書回來,給大家預備,將來叫子弟進學堂用的,這也尋常之事。」   那學老師聽到此處,心上一愣,就支吾說道:「莫非是此人仍回廣東,以訛傳訛,說出來的?我這裡來信是真,並非兄弟說的假話。」便將黃禍送來的一封廣東信,給與黃通理閱看。黃通理接來看時,分明就是黃禍的筆跡,內言:張開化欺他本家黃通理懦弱無知,串通外來教民之妻,借著學堂,斂錢入私。學堂為新政發端,豈容蠹吏嫁名行騙?要請老師查明,詳稟重辦。末後又言:地方上如果開辦學堂,敝友黃某,可任經理之責,也請切實保舉。他那本家黃通理,若是並不知情,也可開脫其罪,酌充分教習云云。黃通理看完此信,問道:「老師同這位寫信的人自然很有交情,晚生卻同他不相聞名,何以也替晚生著力,是所不解,這其中必定另有一個因頭。」老師道:「這倒不明白了。」黃通理笑道:「老師不明白,晚生倒有點明白的意思,一定老師受了敝本家之愚。老師的話不假,這封信卻是假的。老師不認得寫信人的字麼?」老師道:「這種信還不是請人代筆,何以見得是假?」黃通理道:「要就是請敝本家代的筆,見了敝本家,且請問問他看。晚生承老師的吩咐,決不多事。老師也弄清楚了,晚生再來奉教。」說罷起身興辭。   那老師反弄得一團疑心,想了半天主意,打出一個回信稿子,請黃禍過來,叫他代謄,謄好了細對筆跡,方知來信也就是黃禍捏造。當時並不揭穿,後來又請了幾位門生,連黃通理一並來吃便飯,才問清黃通理與黃禍兩人的前根後苗,老師就置之不問。直等舊任官已經交卸,新任官接印之後,黃禍又去到老師處慫慂其事,被老師大加申斥,只才沒趣而罷。原來黃禍妒恨張先生,既想拿姦情誣陷他,又要拿學堂的事誣陷他,後來打聽姦情,是萬萬牽搭不上,就不說起。這學堂的事,寫過信,把他那廣東道台的朋友,拜過那陳膏芝的陳少爺,也著實從中媒孽,並自家替自家挖當了許多。只是廣東朋友,總無回信,陳少爺總不得見,他便造這一封假信,不想就敗露得這樣快,偏偏還敗露在黃通理眼內,那學老師是好好先生,卻也不曾對他說是黃通理看出來的。   光陰迅速,黃通理家的房子業已修理完工,覺迷庵捐辦女學堂,也經新任官批准,而且新任官將書院改並學堂,以及清查寺產、開辦警察諸事,一切都有了眉目,迥與那舊任官不同。但是這地方上久已閉塞,人心風俗,鄙陋不堪,一旦風氣初開,多還有頑固社會百般阻撓,所以各事草創起來,不但全無精神,連形式也是雜亂無章。有些高明子弟沒有得著新學的皮毛,反中了新黨的習氣,就如瘟疫一般,一時傳染開了,倒叫施醫的無從下手。因此那老成保守的一派,目中看見此等人,只是頭戴草帽,腳穿皮靴,耳中聽見此等人只是講流血,只是口口聲聲「平等自由」,及至考究他的人格,卻腐敗到了極處,就竭力的批駁他們,死命的排擠他們,把他們的污點,抹殺了全社會的新理。這一班人又反唇相稽,弄得彼此反對,始而反對,繼而抵抗,越抵抗越隔膜。那保守派分外的堅持俗見,維新派也分外的激烈猖狂,其實新不成新,舊不成舊,舊的講忠君愛國,不過在功名富貴上著眼;新的也講愛國愛種,做起書來,刻在紙上,登在報上,開口閉口「四萬萬同胞聽者」,無不淋漓痛快,句句動目,字字驚心,卻是說話高興,連自己的老子都要活活殺死,說他是野蠻,不配做文明人的老子。這就講沒有三綱,不論名分,難道自己的老子不算黃帝子孫,不是同胞同種?若人人都看得野蠻,可以殺了,還保什麼種來?還說什麼曾國藩殺戮同胞的話呢?   閒言少敘,卻說黃繡球把那兩個尼姑安頓下來,覺迷庵佈置出去,眼看已是臘盡春回,只不見畢太太回轉,又無音信接著,其中不知何故。數月以來,與黃通理、張先生大家同心辦事,兩個尼姑經不住黃氏夫婦早晚的教導勸化,頭髮養的漸漸長了,知識也改的漸漸通了,不過一個已老而無用,一個雖在中年,不甚識字,究竟又根性淺薄,不能指望他成個巾幗奇才。黃繡球就想出一條新鮮法門,把女人纏足不纏足的利害同那婚姻衛生、體育胎教,養成做國民之母,才能遺傳強種的道理,編為白話;又編為七字彈詞,先同女兒教彈詞一樣,口授了她們,叫她們也學那說大書、彈盲詞,到四處街鎮上,揀那空場子或是茶坊、酒店照著說,照著唱,簡直還叫她們帶了一面鏜鑼,一副鼓板,做足了樣子,哄動聽的人,不但不疑心,且暗暗有益。又不一定要錢,所以聽的人也就很多。這是拿無用的人化為有用,開通下流社會的第一好法子。黃繡球費了幾個月苦心苦功,真可算大有作用。   其時新年頭上,城鄉內外,都在閒空的當口。街上紅男綠女,遊人甚多。各處擺西洋景、齣戲法、唱廟戲的,也熱鬧得很。有幾家大戶人家的婦女,不出閨閣,聽得街上新出了兩個彈唱女先兒,就叫人僱到家裡去聽。第一次去了回來,告訴了黃繡球,黃繡球更連日連夜的口授她們。約莫前前後後也授了二三十套,短的仿著俞調開篇、五更曲、四季相四的調門,長的仿著演義,一段一段的,七八百字、千把字不等,只要兩個尼姑容易記,聽的人也容易明白。暗中雖說是為開通頑固起見,明只是當作唱十不閒、打蓮花落一般的玩意帳兒。黃繡球又切囑兩個尼姑,不要說是出家還俗的,代她們兩個人,依著俗家的姓,起了兩個名字,一個就叫王老娘,一個叫曹新姑。自此王老娘曹新姑兩人,每日午飯之後,出門彈唱,還叫復華裝做聽的人,遠遠的去查察情形。   一日有個紳宦住宅邀去彈唱。這日是那紳宦老太太的生日,張燈結綵,外面唱清音、攤簧,內裡也有一班大木頭人戲。王老娘、曹新姑直到傍晚邊才開起唱來。聽的女客們,有的說沒甚好聽,有的聽了,同《天雨花》、《再生緣》、《鳳雙飛》事情不同,又不像《賣花球》、《賣草囤》、《庵堂相會》的調頭,有的問王老娘:「你既是王老娘,可會唱《王大娘補缸》不會?」後來卻被這位老太太問道:「這些說的唱的似乎都是報上的,我鎮天閒著無事,歪一炕上看報,常看見這些說話,委實也有點道理。你兩個是從何處學得來的?這句子想必有人編出來,刻好了賣的,可是上海才有得賣?」王老娘、曹新姑二人平日已受了黃繡球的囑托,便答道:「我們也跟人口傳得來,不曉得什麼刻本。我們原都是好人家人,因為團匪亂那年,逃難下來,老少無依,才遇一個人,口授幾套小曲,借此餬口。」那老太太道:「你們兩人兩姓自然不是婆媳,是母女了,如今住在那兒?」王老娘一時口快,便道:「起先住在西頭覺迷庵,現在承蒙一位親眷留住他家。我們兩個雖不是親生母女,也算結拜母女呢。」   那老太太又問了兩人的年紀,說:「你們這家親眷做什麼的?養得起你兩個多吃閒飯嗎?可惜我聽見覺迷庵已歸了官,不然叫我家大人留了這庵給你們養老,可不好呢。」王老娘、曹新姑心中明白這庵已捐為女學堂,怕再說下去,要露出破綻,違了黃繡球之教,便道:「我們已唱完了,時候不早,請老太太陪陪客,我們要去了,明日還有新鮮的,再來唱給老太太聽。」當時那老太太喚了老婆子,包了些糕桃,饅頭,取了幾個喜封,叫點一張燈籠,送這兩個女先兒回去。近來正在那裡辦巡查,街上的巡兵,動不動就訛詐人,黑夜叫兩個婦道之家,尤其不便,必定要送她們的。王老娘再三推辭,說:「只要借盞燈,讓我乾女兒挽著,慢慢的走,不打緊的。」曹新姑也知一送送到黃通理家,這就不像,可又無法推脫,只得稱謝而行。   誰知黃繡球正如諸葛孔明送齊備過江赴宴,已安排趙雲、張飛隨後接應,早就打發他兄弟復華在大門左近瞧著。那時送出門來,復華故意走遠幾步,再回頭看見喊道:「王老娘,你們到這時候才回去,從那兒來的?」曹新姑接口道:「我們就在前面這大宅子裡出來。」復華又道:「正好同路,送你們回家了。」曹新姑便對送的人道:「如此不勞拖步,這是我貼鄰鄉親,讓他同回去罷。」那送的人本不願意送這老遠的路,聽了此話,便分頭自去,卻不曾把盞燈籠借了過來。雖還不到二更時分,那天是黑朧朧的,王老娘走路,也不無是慢騰騰的,走到百十步之外,轉了彎,再走百十步,就有燈籠可買。不料轉過彎才走不上十幾步,暗地裡一個人攔住復華。看這人腰底下,別著一盞燈,當時取下來,向復華、王老娘兩人一照,曹新姑縮在後面,不曾照見,就盤問道:「你兩人不點燈,到那裡去?你不曉得老爺已出過告示,辦了警察的章程嗎?」順手拍了復華一個巴掌。後面曹新姑一嚇,問道:「這是什麼原故?」忙來挽扶王老娘。   那人才又照見曹新姑,見是個中年婦人,更外作怪,又刷了復華一記,道:「你帶著兩個一老一少的女人,一定不是正經路數。」不由分說,要拉到巡防局去。復華大聲嚷道:「巡防局就是巡防局,去也使得,你不應動手打人。」曹新姑站住,顫兢兢說不出話來。還是王老娘向那人說道:「我們兩個方才在前面一個紳衿人家彈唱出來,紳衿老太太叫人送我們回家,門口碰見我們這位鄉鄰,做了同伴,那送的人就回轉去,並不是什麼犯夜,你不信可以去問。那家替老太太做壽,這時候只怕客人還沒散完呢。」復華道:「不講這個,他總不能亂打人,我們就跟他到巡防局去,好在比回家還近,有話同巡防老爺去講。」   正在爭執,有人路過,手裡拿著一盞官銜燈籠,上面寫著「欽加三品銜浙江候補道」,看見復華與那人爭鬧,旁邊站住兩個婦女,仔細一問,曉得就是在宅中彈唱的兩個女先兒,說:「老太太方才叫人送你們回去,怎麼又換了他?我不認識。」王老娘便告知其故。這人說道:「不必吵了,我將燈籠送給你們照了去,路上沒有燈籠,巡警兵是要盤問的。」復華此時才看清了那動手打他的一個巡兵,面孔瘦刮刮,鴉片煙的氣子,熏得滿臉,身上穿了件破號衣,頭上歪戴了一頂油光大帽子,指著說道:「他盤問我是應該的,不應該連打我兩記巴掌。」這路過的人也罵那巡兵道:「混帳東西!叫你們在街上查夜,不曾叫你們打人,明天我不告訴大人,叫委員把你革掉了看!」說著,又盡推復華快走。復華初還不肯甘休,後來也就接了燈籠,各自走開。   回到黃通理家,說了此事。黃通理一見燈籠,便知那做壽的紳衿,就是陳膏芝。黃繡球也問了些話。王老娘曹新姑把那老太太的話,就約略說了。黃繡球又安慰復華一番,說:「總看在我分上,受這委屈,卻不便追究,一追究,我的機關就要戳破,以後她們就唱不成了。」復華只得依允不提。如是一天一天,黃繡球教著王老娘、曹新姑,都趁著早晚的功夫。那稿子是同黃通理大家參酌,中間也有發科打趣的處在。午後等王老娘她們出去之後,一面派復華暗暗跟隨,一面自家又同黃通理、張先生料理開家塾,辦女學堂的事;或是同著她兒子們看書講學問,倒也忙個不了。只專等畢去柔畢太太,渺無音信,一連也寄了幾次信去,不見回報。按下不表。   卻說王老娘、曹新姑二人,雖然養起了頭髮,究竟在覺迷庵內登過兩年,平時是無人留心,只當是這兩個尼姑,往別處去了。現在每日在街上彈唱,就有人疑心她們的相貌像是覺迷庵的姑子,也並不認真在意。事有湊巧,偏有個人認定了說穿出來,此人是誰,下回交代。 第十六回 敲鏜鑼王老娘說書 擬匾額黃通理勸學   話說有一天,王老娘、曹新姑二人,在個河岸邊空場上照常說書唱書。   那天說的一段書是一件寧波府象山縣城裡的故事,講:「那象山在寧波府屬五縣之中最偏僻瘠苦的一個地方,風俗蠻而且陋,百姓都是撐海船、種罌粟花的居多,讀書人發秀的也少,卻四鄉多有些土財主。內中有一家,單剩了一個孤孀,該了些田產,並無子姪,同族中也沒有什麼多人,只落得肖遙自在,自享自受。鄉鄰親戚雖然各處往來,窮的也極肯照應,但生平從不肯瞎用一錢,靠著自然之利,不想什麼富上加富、財上添財,也從不肯拿出一百八十送給地方上做事。若是地方官,挽出鄉董紳耆要捐她幾文,說替她請旌請封,她總不願答應。就用聲勢來逼勒他,她也不怕不動,只是做人做在理上,用錢用得得當。同鄉的人看她是個孀居寡婦,沒奈何到她。後來有幾位,再三登門理勸,情分難卻,她才答應說,讓她看事而行。那年就有人派她助賑,又有人派她修廟宇,派她捐善堂裡的常款,她都躊躇著分文不出。那些勸她的人,不免就嘖有煩言,連官府也很恨她,漸漸的結怨不少。那時候風氣與現在不同,最重的是八股文章,象山城裡,人文雖是極壞,應考的童生還有好幾百名,鄉試的監生也有好幾百名。那童生到寧波府考,就爬山過嶺的不便,遇著三年大比,那監生們到了寧波,還要從寧波過江到杭州,辛苦是不消說了,盤纏也就不菲。小縣分的寒士,比不得大縣分裡,盡有帶著幾百個錢動身,一路起旱搭航船,一到省城,腰裡早已乾癟,顧不及租考寓、買卷子的事。那沒有科舉要錄遺的,從七月初便須由家動身,等三場考完,足足三十幾天,好不容易挨了下去,真真同女人懷胎,挨了十個月工夫,還不曉得生下地來是男是女,弄得不好,還是死胎呢。大凡應考的相公們中正榜,譬如生兒子,副榜譬如生女兒,不中不就是個死胎嗎?」   說到這裡,王老娘敲著鏜鑼,曹新姑點了兩記鼓板,笑了笑,又往下說道:「那孤孀女人,早經存了一條心,要將所積的家私做個正用,曉得銀錢一捐到地方上,經了官府紳士的手,多沒有實濟,名目好聽,一定十個錢,倒有八個糜費中飽的。想來想去,又沒有一件事不要經過紳士官府。末後又想到,平日因錢財結怨漸空,要是解悅人心,順了張三,堵不住李四的氣,反為不美,而且總不算正用。有個實在正用,又叫人人個個,不論官府紳士,四鄉八鎮的好人歹人,都要稱贊拜服,就是冤家對頭,也打不動的一樁事情。你道是什麼事?她那一年從家裡帶了些銀錢,借著到杭州西湖上玩耍,在杭州買了一片地,僱了她寧波家鄉的木匠,造了十幾間寬大樓房。造成之後,她才就近具個呈子到撫台學台衙門,把房子作為象山試館,等撫台學台批到府縣,立案傳獎,這個信息,便將象山全邑的讀書人鼓動起來,那個不說一聲好兒!其實她卻花了多少錢呢?不過二千幾百塊鷹洋。向例捐出一千塊,便可奏立樂善好施的牌坊,況且加了一倍有餘,那讀書人家感激她的,就連她守節的年分,造了事實冊子,稟請府縣官,詳到上司,替他請獎請旌,十分體面。你們想,一所試館不過三年一回,預備考先生住上三四十天,以外還只是租給人住,收點房租,作為修費,並沒有什麼希罕大不了的事,就能買服人心,倒這樣妥貼。如今風氣改了,八股廢了,考秀才考舉人,也要一科一科的裁了,那試館似乎無用,在當時不能不說她是一件大正經。如今的正經,是在開學堂,皇上家下了旨意,官府們也出了告示。聽說這學堂,不像從前的義塾,光教貧苦的小孩子識幾個字,也不比向來的書院,光叫童生秀才們每月做兩篇文章,騙幾個花紅膏火,要叫進了學堂之後,人人能通天文、地理,能知古往今來,做成大英雄、大豪傑,敵得過那外國人,外國人都來學我們的本事呢。這樣講,莫非有天神天將下凡,到了學堂裡頭?可又不要亂說,大概總在讀書上來的。」   王老娘、曹新姑二人,一抵一換的滔滔不絕,講個未了。這一段原也講得長些,講的時候,恰好畢去柔畢太太的船攏到了岸,正對著王老娘們說書的場子。   畢太太停了船,打發人上岸僱挑夫。這人一去不來,畢太太到船頭上等候,望見說書的是兩個女人,便吩咐別的人看著船艙,她也上岸,擠在一群女人當中。略為一聽,聽聽這說的書不是尋常所有,猜著一定有人指授。又端詳王老娘曹新姑二人的面目神氣,不像是說大書唱彈詞的。要仔細再聽下去,那僱來的挑夫等得不耐煩,到畢太太身背後催道:「不要聽了。」趁勢朝前一望,頓然說道:「這分明是我從前住的隔壁兩個覺迷庵裡的尼姑,再像是沒有了。」此話一出,畢太太不容心,也不開口。就有幾個人附和著說:「是像極。」。內中有個和尚道:「說穿了的確是的。」旁邊復華聽見大家這般猜疑,曉得王老娘們不關心,是不聽見的,又不好去關照,生怕當真鬧穿了,一時急智,故意同人家口角起來,高聲亂喊。那時聽的人就走散一半,畢太太也下了船。不多時,畢太太跟著行李挑子,到了張先生家,自然有些安排詢問的話,不必多敘。   卻說張先生家因為黃通理家,也盼望畢太太來得許久,略將黃繡球這幾個月裡的近事,並王老娘、曹新姑二人的事,都說了。畢太太道:「我已見過這二人,聽過她二人所說的書。」如此這般也說了一遍。當是就同到黃繡球處。   黃繡球開口說:「姊姊來得何以這樣遲?」畢太太不接應這句,開口說:「妹妹做得何以這樣新鮮?」黃繡球道:「新鮮是新鮮,你但聽見張府上告訴你的新鮮事,不曾看見我的新鮮人呢。」畢太太道:「豈但已經看見你的新鮮人,而且已經聽見你新鮮人說過書。」黃繡球道:「姊姊豈有此理,怎麼來了,不到我家,也不到張先生家,在外面先住了幾天?」畢太太道:「我是即刻才到的,何嘗住在外面?」張先生接著把話說明。大家笑了。黃繡球回頭問復華道:「既然如此,當時你倒不看見畢太太呢?」復華道:「聽的女人,都近著王老娘們面前。我是在人背後老遠的,聽得人家議論,不去留心到女客身上。後來假意鬧散場子,又遠遠的照應王老娘們回來,故此就不曾看見了。」於是畢太太,同張先生、黃氏夫婦們暢談了一切,說是:「到家後病了幾十天,到上海因事又耽擱了幾十天,接著的信,正在病中,接不著的信,我是已到上海。在上海天天想動身,天天走不成,因此也就沒有復信,遲到此刻才來,連自己都料不到的。」   這一夜談的不久,第二日重新又大家敘談。黃繡球指著王老娘們說道:「我自從做親拜堂,照著派的俗禮,拜天地,拜神明,以後除了拜祖宗,這一雙腳膝,將近二十年沒有輕容易彎過一彎,為了她們二人,叫我下過幾十回跪,磕過幾百個頭,當時我自己自認同發癡一樣,至今也覺好笑。」王老娘擠著兩隻老花眼睛也笑迷迷的說道:「我們早曉得做人有這些道理,又同你們受這些樂境,不是我又說句舊話,像我這大年紀,早就成了菩薩,沒有菩薩能讓木頭爛泥做了。」黃繡球、畢太太一齊鼓掌大笑。   畢太太又道:「到底菩薩是個騙人來東西,可以騙人到邪路上去,也可以騙人歸入正路,你看這兩位,到被你拿他騙成活菩薩了。袁子才的詩:『逢僧即拜僧,見佛我不拜。拜佛佛無知,拜僧僧現在。』這兩句真有見解。妹妹,你是拜著了尼姑,倘或那天是和尚上門化緣,你可有什麼法子到他?」說罷,又笑了一聲,隨即到黃通理家那後面新修的屋子裡,看視一周。修得門窗整潔,髹漆光明。院子也鋪平石板,一棵大樹也剪得嶄齊。樓上下桌椅書架,都擺好了,旁邊還有兩個天文儀、地球儀的架子。院子裡廊簷下,羅列的各種花草。門窗內外,一律掛了簾子。這多是黃繡球同黃通理的佈置。   黃通理道:「我在中間齋壁上同樓上當中一間,還做了兩塊匾額,齋壁上擬了四個字,叫『商舊培新』,樓上的擬了三個字,叫『多苦心』。朱夫子《鵝湖寺和陸子壽詩》:『舊學商量加邃密,新知培養轉深沉。』我是用他這個意思。向來總說朱夫子拘守心性之學,這兩句卻極其通達精細,看他在商量下著個『加』字,培養下著個『轉』字,見得舊學不商量,就不能遂密,不遂密,就不成其為舊學,新知不培養,或覺得新不如舊,就知了也是皮毛,浮而不實,必定要培養起來,才覺得新知的好處轉入深沉,於是新舊相輔,兩不相離這個功夫。你道朱夫子,不是經了一生的體驗說出來的嗎?如今講教育的風氣,守舊的偏著舊學,頭腦子裡漲了一部高頭講章,開出口來《四書》《五經》,動起筆來『之乎者也』,問他的實在,連《四書》《五經》上的字,還十字有三字不識,講起來,更是十字有九字不會講了。等到拿筆寫個字條,開頭都裝了『今夫、且夫』的字樣,底下就連『之乎者也』都掉不清楚。從前看見人代人家帶了一封開口的家信,是寫給他父親的,切記得他中間有兩句話,問他自己的兒子,在家有沒有錯處的意思,叫『小犬之小犬,其寡過矣乎』,這種文真掉得可笑。帶信的說,此人還是兩榜名下。我也說若不是兩榜同翰林們,那裡掉得出『小犬之小犬』這樣的文法呢?這樣文法,莫非從舊學中出,弄得把孔明當作孔夫子的子孫,抱著大版《康熙字典》,說是的的刮刮宋朝的原版初印,不要講邃密,可就疏忽荒唐,倒不成句話了。近來曉得這種荒唐疏忽,多是舊學所誤。大家改了新學的口頭禪,路得、盧梭、瑪志尼、拿破侖,紛紛的議論不休;民約、民權、天演物竟,也紛紛的拉扯不清。這還是在上等一層。再下一層,一本拍爾馬不曾讀完全,愛、皮、西、提二十六個字母不曾拼會,只學了廣東、香港、上海洋涇浜的幾句外國話,就眼睛突出到額角上,說精通洋文洋話,能夠講究新學了。我曾經遇著這樣一個人,他卻會寫幾個洋字。有一天,他自己寫他姓的一個『竇』字,他就在寶蓋頭下加了一個玉字。問他,他說:『我姓寶,這是省筆小寫,怕的大寫費事。』原來他不但不會寫竇字,就當他自己原是姓寶呢。這種笑話,又是從新學中出。   「我們這家塾辦起來,只先從蒙學初級入手,最要緊的,是擷取舊學精華,闡發新理新識。所以在舊學中,要淘汰了瑣碎迂謬的一派,發出那博大明通的解說,新學家叫做改良,就是商酌盡善的話頭。把舊學商酌盡善,參入新學的教科法子,你道可是不是呀?但是不論新舊,一個人總要吃得苦,從前只把三更燈火五更雞,埋頭在八股試帖小楷的各種事情,以為是能吃苦了。便是古來講什麼斷齏畫粥,教子成名,也不過希冀在一人的功名利達身上,還不是吃的有用之苦。卻後來如范文正公,已能有先憂後樂的懷抱;歐陽文忠公,也做了一代名臣,都是從微賤時吃苦磨煉而出。如今號稱志士的,才有心進學堂讀書,或是開學堂教人讀書,卻又錯認了自由宗旨,只圖做的事隨心所欲,說的話稱口而談,受不得一毫拘束,忍不住一點苦惱,往往為了學堂裡的飯食菲薄,爭鬧挾制。不說是貪饜肥甘,同那膏粱子弟的習氣,反拿了衛生的一片大道理,借口生風。殊不知進了一個學堂,只要看那學堂的科則程度,能否稱我來學之意,能稱的,我便安心受學;不能稱的,應該早就不進這個學堂,自家也可發憤用功。難道那學堂天天有肥魚大肉供給我,便算是個好學堂麼?況且如今的學堂,說是培植人才,人才要有用於國,國非強種不能立,種非合群不能生,合群先要愛群,強種先要保種,怎樣的保種才能保國?怎樣的保國才算愛國?這其中委曲煩難,自有多少苦心苦力,要慢慢的從學堂陶鑄到二十四分。本不單說敷衍了五年卒業,十年卒業,領個文憑,得個出身的話。你看哥侖布,不過一個窮人,單身萬里,四度航海,才尋著一塊新世界;瑪志尼撐一隻小船,繞過地球,冒了萬死,三年功夫才開通太平洋航路;立溫斯頓,探險到亞非利加洲的內地,進了沙漠,蒙了瘴癘,同那土蠻猛獸交鬥,幾十年不怕不怯,才能叫那非洲全境,歸他英國所辟;俄皇大彼得,登了九五之位,還私換服式,雜在傭工當中,學那些技藝;法國有個名叫巴律的,看他本國的磁器粗拙,要改換做細巧些,在家築灶試驗,屢築屢換,那泥總燒不細,樣子總做不巧,他散盡家私,想盡念頭,吃盡困苦,到了十八年,畢竟被他燒成了些細巧磁器。至今法國磁磚,還是大大有名。這多不是吃得苦,所以才能成得大事的麼?我這樓上,預備將來給學生們住宿,就又用了陸機『志士多苦心』的一句詩,題了這三字,好叫他們觸目警心。這句詩的上一句叫:『惡木豈無枝』。見得人有肢體,如同木有丫枝,木雖惡,丫枝沒有不生發的。人雖不肖,一旦能吃苦立志,也沒有不成器的。」   一席話,畢太太聽了,連連點首稱是。黃繡球聽到後頭引證哥侖布的幾件故事,更著實出神。畢太太等黃通理說守,便道:「當初日本明治維新以前,有個大儒福澤諭吉,沒有師授,自己學那英文,獨力創了一所學校,名叫慶應義塾,至今為日本私立學校的開山祖師。日本國人知道講求新學,也自此而起。他國皇改革維新的事業,也請教這位福澤諭吉的大儒居多。通理先生同我繡球妹妹,可算異地同功。日後果見繡出全地球來,駕過區區三島,就更駕過那福澤諭吉,我要再送一塊堂名的匾額,用那《易林》上『駕福乘喜』的句子,叫做『駕福堂』為這學塾慶賀落成之喜。」黃通理忙道:「這個何敢,既承美意,把我那四字齋額,移到外面門上,中間齋壁上另制一塊堂匾,叫景福堂罷,萬萬不敢希望福儒的功業結果,也存著個景仰的心,勉勵做去,不至於墮落,就真托福不淺了。」   當日黃繡球原已交代家下人,端整家常酒飯,並囑王老娘們幫著料理,隨即開了兩桌飯,在景福堂內外分擺出來。張先生同黃通理、黃鐘、黃權、復華等一桌,畢太太、黃繡球、王老娘、曹新姑等一桌。後事如何,趁他們吃飯當口,消停一會,再聽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景福堂內四人聚談 陳鄉紳家二次做壽   話說畢太太大眾吃飯之後,說些閒話閒事。這日仍回張先生家,連日部署行李,料理酬應,與黃繡球家往來一切,事務繁多。   約莫又將一月,那黃氏家塾的規模、章程,粗粗議定,覺迷庵准開女學堂的事,也在這當口大家商議過了。那畢太太帶來應用的書籍、器物,足足的有十幾箱,分散開來,添做了許多書架。凡是零星物件,本地買不出,一定要用,或是備而不用的,也都齊全,記出一篇帳來。連水腳關稅,差不多用上一千數百番,這注帳,都是畢太太所垫,合起黃氏夫婦修房子、買傢伙、收拾覺迷庵、點綴衙門口,也在一千以外。往後的經費,通盤籌劃,並無著落,又沒有生息的款子,就這兩個一千以外,算畢太太同黃氏夫婦兩分擔任,才只創成個局面,不曾下手做事。雖說大家各盡義務,無甚開銷,究竟同志不多,沒有人可以贊助,能夠贊助的,又或材不勝任。那家塾同女學堂,要兩處完全週到,很不容易。若是女學堂在別處另延教習,這女教習又不比男教習易請,男教習真能任教授資格的,已是難得,女學未經發達,別處便有識字知書、深嫻禮法、又肯熱心女學的閨秀良媛,只恐也自習有餘,教人不足。內地更不比通商大埠,風氣大開,女人總有多少不便。若是就地推選,無論尋常的人,不必講起,幾個紳衿家的誥封夫人、千金小姐,也都推選不出。黃繡球因此同大家商議了好些日子。那家塾大致已妥,只等擇期佈告開學。惟有女學堂倒易說難行,提議不決。   後來黃繡球變了一條計策,說:「我們這女學堂且不照大概的教法,仍舊用我教王老娘、曹新姑的法門,編些歌唱演義,如《二十四史演義》、《二十一史彈詞》之類,比王老娘們的稍文雅些,淺近卻是一樣。刻好釘成雪薄的本子,再揀畢姊姊帶來的最新唱歌書、繪圖速通、虛字法、各種天地人物的圖譜畫張,每日在那學堂裡教與人聽、指點把人看。學生約定額數,先招五十名,年紀要在十三四歲以下。教的時候、指點的時候,也按著班次,先後一律。每日也分午前午後兩班,每班若干人,上午教兩個鐘頭,下午也只教兩個鐘頭,七日來復,也散歇一天,惟第六日不歇。這個法子,有幾樣好處:頭一,我同畢姊姊只要每日輪流,分兩點鐘的工夫到女學堂去;第二,那刻的本子,由學生帶回家去,叫她家所有的人都看得懂得,一個學生身上,就譬如化了多少學生。有人想來要這本子,每本賣他十四五文,除成本,積下來可以補助添印;第三,名為教女小孩子,實則連男孩子,並不論男女老少,都看了有益,算得見個普通社會的教科書。外面地方,聞風繼起,或是照樣編起來,或是來借刷我的稿子,就從我這五十名女小孩子,教出五百名五千名,乃至四萬萬同胞,多得了影響。有了這個影響,任他們各就各處的,深處去求,高處去學,先替他們做個開通知識的引子,收效必定不小;第四,照這個程度,半年可以卒業。卒業之後,另招五十名。等到年半兩年,三四次卒業之後,可將此事推給曹新姑,我們再做加進一層的辦法。等到加進一層去辦,這兩年中所教的女學生,又化出去,接上來。你看不到十年,我們這村上的女子世界,成個什麼樣兒?一定出幾個人,如英吉利提倡女權的傳萼紗德、熔鑄世界的奈經慨盧,俄羅斯欲專制地球的伽陀釐一流人物,像我生平夢見的羅蘭夫人,想見的美利萊恩,也一定有人可以承當的。」   畢太太道:「這除非妹妹將來承當得起,此時照妹妹所說,真是平實切近,大有道理,但我怎樣能附得上你?」黃繡球道:「我又何嘗有什麼本領學問?這些編造的事,還不靠在通理一手承任,一面編,一面刻,索性索了端午節,歇了夏,到秋季開學,這幾個月內,甚為寬舒,你我也趁這幾個月,再涉獵點,再斟酌些,還要再想法子,籌出一筆錢來。」   黃通理當時聽了這一番話,沉思點首,末後才開口說道:「這個教授的法子,的確甚好,虧你真想得不錯。看似極淺俗,幾乎不成了個學堂格局,細細想去,實在使得。只收十三四歲以下的,尤其穩當,在我們內地,不至於駭人耳目,弄出別的事來。現在外面各省的女學堂,不是說什麼內容敗壞,就是徒有其名,再不然,又同那浮囂詭秘的維新社會一樣。只聽他說經費不足,卻籌了多少經費,不曾見個什麼影子,過了些時,那已籌的消耗了,未籌的就經年累月,不得成功,反將購辦的什物變賣,抵充房租、伙食。再支持不下,就關門落閂,一個個的分散開了。如今我們的這樣辦法,經費是極有限了,終久不能說不要經費。所難的,只恐就在這一層上。」   畢太太道:「是呀,我這次路過上海,在這些裡頭,又很查考了些。不說別的,單講那上海甚麼馬路的一個學校,起先在泥城橋發起的時候,租了大洋房,規模十分像樣,不上幾時,移到一條巷內,又不上幾時,移到現在的地方。學是開了,事是辦了,經理的人是實在吃力得很了。在先的經理不下,換了在後的,在後的經理不好,又換了在先的,換過兩三次,支了一兩年,聽說他校內仍是竭蹷不堪,因竭蹷而敷衍,弄得毫無規則。其中的女學生,走出外面,不獨是沒有女學生的形式,卻往往連形式都看不下去,穿的衣服,甚至於爬上許多蝨子,還脫不下來。有些輕嘴薄舌的笑她們,說是她們只有一條愛國的心腸,死命的想那愛國的方法,所以連自己衛生的道理,也沒有功夫去問,正見得她們肯吃苦發憤。其實平心而論,她們總因為生計艱難,做幾套衣服,真不容易。又大凡中國女子的性質,多半疏懶,涂脂抹粉,只管同砌牆頭似的,胭脂涂得通紅,水粉搽得雪白,她那頸脖子底下,一圈兒黑泥,卻像一道鐵箍,日久月深,刮都刮不掉,洗更洗不清的,不知多少。但是要涂脂抹粉,還說不定早晚洗個把臉兒,一到到了女學堂,儘可以為著不用脂粉,連臉也少洗幾次。臉都懶得洗,那身上想必更懶得去察,污裡八糟,怎樣不會生出蝨子來呢?也有自命志士的,頭髮養得又長又亂,身上的內衣穿得同煤鍋一般,早上起來,來不及洗臉就吃飯;晚上以三四更天,連著外衣就滾在牀上,呼呼大睡。今日如此,明日也是如此,這種性情,向來是中國的名士派,叫做不修邊幅,又叫做落拓不羈。那些女學生,若是也有這種性情,以為男女平等,正好一樣做去,既可省事,又可省錢,不曉得這種情景,大不文明。文明的人,第一以潔淨為主,潔淨又不是專講修飾的說法,不可誤會。大約一個人能愛潔淨,總有個愛好的心,做起事來,不論好歹,總有個精神可見。若是一味的隨便,潔淨也使得,不潔淨也使得,那就習於懶慢,懶慣了,就處處打不出精神,想點正經心思,也是陰柔疲軟,不能振作。自古言有餘而行不足的,雖不都是這一班愛潔淨的人,大概不愛潔淨的,也十居五六。學堂既是造就人才的,不把這敗壞根由先振刷了,怎樣能將文明思想灌輸進去?   「所以像上海,那教會中開的中西女學堂,通理先生,該是知道的,它那一座大洋樓,高敞寬明,不消說起,便是它裡面起居動用的什物,件件精緻;在堂宿息的,個個都是鐵牀;出來的學生們,大大小小,無不衣履鮮潔,行步整齊。便有幾個貧苦人家女兒,自己料理不週,既進了它堂中,總得合它的規則,不然竟其不收,這無非經費充足的原故。經費不足,就不免諸事遷就,始而遷就,繼而撐持,撐持不住,又收不得場。一個人辦的不免意懶心灰,兩個三個人合辦的,更就彼此觀望。日夜作無米之炊,彌補了前頭,虧空了後面,籌算運動,還來不及,那再有心想講到學堂裡的教育?所收的女學生們失了教育,也只沾染些習氣,加上那本來疏懶頑疲的性質,怎麼不要腐敗出來?」   張先生至此,忽然插嘴說道:「聽諸位講這些話,真真做一樁事,好不煩難。我是一個公門中奴隸,配不上參議這個,卻是開學堂,不過為造就人家的子弟,聽諸位所說,要這樣費力盡心,才算道理,要這樣想法籌款,才能經久,我就不懂。向來我們中國人,請一位教讀先生,看得教讀先生極其尊貴,責備教讀先生,也極其清高。平等人家不說,那官府人家,說起西席老夫子,大到極處,吃酒席總是第一座,奉旨不能讓的,似乎鄭重無比了,那裡曉得所說的,竟同所做的大相反對。請兩個師爺,必定是教讀師爺的錢少;開兩桌飯菜,必定是教讀師爺的菜壞;住的公館宅子,總是揀剩下來的房子請教讀師爺鋪牀;用的底下人,終日在外面閒蕩。教讀師爺一個月裡偶然離一離學生,便說腳步散,沒有坐性;終年的主人延賓拜客,卻從不拜一拜教讀師爺。這個尊貴教讀的意思,在於何處?我想請個教讀,無非為自己兒子讀書,不講什麼尊貴,總要叫這教讀用心在我兒子的身上。我盡了敬重先生,不犯天誅地滅的罪,才能叫先生也不誤人子弟,不受男盜女娼的因果。照如今請教讀,待先生這樣光景,不但先生就誤了我的子弟,並不耽過,而且自己把子弟先已誤了,對不住祖宗。這個想頭,料必就同辦學堂的道理相近,辦得不好,不但對不住眾子弟的父母,也對不住國家要培養人材的主意,糟蹋了眾子弟,就是糟蹋了國家人材。現在人材很難得的,可禁不住一處一處的學堂糟蹋開來。所以諸位雖是辦個家塾,辦個小小女學堂,想出些好法子,又想立得經久,實在是不錯的。我張開化人是在公門之中,這些道理卻悟得透了。新官到任以後,那改並書院的事,不由我經手,我也一直同諸位在一起,不去理會,簡直的從此跟著諸位辦事,不願理會那官辦的事了。」   黃通理道:「改書院的事,你可以不消理會,那法律上的事,同近來舉辦警察,你是離不脫的呀。」張先生道:「你看我近來公事,都交給伙計們,不去過問。等諸位各事辦成了,用得著我,我情願縮做小孩子,請諸位教導教導。不則我還有一個主意,現在不說給諸位聽了。」   旁邊復華張著眼睛,看大家此談彼論。只有黃繡球半日不語。大家聽張先生說到此處,也無話接下去,低低的向著黃繡球道:「姊姊,我那筆錢不好用麼?也有一千多呢。」黃繡球陡然的站起來,走了開去,用手招復華行至外面。黃通理也趕上去問是何事。原來復華的那句話,大家都沒有在意,只有黃繡球聽見,故此走出去,要問復華一個實在。那時黃通理、黃繡球先後走開,張先生同畢太太也出了景福堂。及至黃繡球同復華問過了話,張先生已去,畢太太與黃鐘、黃權在那裡談笑。只見他兄弟二人,拿著他母親教王老娘們的一本說唱底稿,帶看帶問。畢太太贊了幾聲,隨後也仍回張先生家。   這裡黃繡球自與黃通理趕辦各事,三日兩頭,照常同張先生、畢太太等往來商酌。王老娘們也照常做她的女先兒。   有一天又是陳膏芝陳鄉紳自己做生日,他老太太又叫家人們,在街上彈唱的場子上喚了王老娘、曹新姑到她府裡。那老太太見王老娘這般年紀,還是像強健得很,覺得自己雖然福氣好些,精神還不如她,老年人碰著老年人,說話投機,就談得十分親熱。這日外面的熱鬧應酬,都有人承值。那王老娘們說的唱的,也無人愛聽,只有這老太太用兩個丫環在裡面服伺著,叫王老娘們說說唱唱,作個陪伴。那老太太聽了又談,談了又聽,中間問起王老娘、曹新姑二人的出身來歷。二人雖則吞吞吐吐,不曾實說。老太太卻是絮絮叨叨,問個不了。後來老太太因為咳嗽了幾聲,躺上牀去,叫兩個丫環捶著兩隻腿子,把臉朝著牀外對王老娘道:「我就是這個咳嗽毛病,怪可厭的,咳得不好,就要起痰,一起了痰,胸口就有幾天不舒服。這痰又吐不乾淨,請過多少大夫,吃過多少藥,年年吃燕窩、吃白木耳,總順不下去。你倒一向強旺,沒有什麼病麼?」王老娘一時觸動他的舊事,說:「我從前也是這撈什子的痰,常要發作。去年才奇怪呢。」   說到這裡,曹新姑搶住接道:「去年我乾娘那痰病發了,厥過去好半天,醒過來,大吐一頓,吐出一塊同冰糖似的,從此直到如今,沒有發過,連咳嗽都除了根,並沒有吃什麼藥,所以真奇怪呀。」王老娘原意要敘她碰著黃繡球的一段故事,看曹新姑搶著說了,又暗中得了個眼色,便不往下再說。那老太太聽了,又道:「這是你一定有菩薩保佑了,怪可憐像你這種人,比不得我們,到底菩薩有眼,你好好的修著罷。」王老娘聽見提起了菩薩,忍不住又道:「菩薩的靈不靈,我倒活了幾十歲,修了幾十年,參它不透。」老太太便問:「這是句什麼話?你不信菩薩便罷,信了菩薩,沒有個不靈的。」曹新姑忙又道:「不慌不慌,請聽外面鬧嚷嚷的為什麼事?」老太太靜心一聽,就坐起來,叫一個丫環,到外面張了一張,說老婆子們同二爺們口角,不知為了何事。老太太吩咐喊進一個老婆子來,又叫了少奶奶進來,先說:「今日是老爺的壽辰,圖得大家安靜,連我也要替老爺取個歡喜兆頭,不肯生氣,你們大膽的,鬧得聲音,到了我耳朵裡!少奶奶們也不闌著些,外面的客人來了多少?席面可端整齊備?廚房裡的酒菜可好?少奶奶也該招呼週到些,難道還要我出來催三督四的嗎?少奶奶,你去查查,那個底下人同老婆子吵,我立刻告訴老爺,攆掉了他們。」老婆子站著不敢則聲,少奶奶見老太太動了肝氣,也引了王老娘們退出來,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因女醫竟聯同志 開慶祝待賞中秋   話說那少奶奶,在老太太口中,雖是這個稱呼,其實就是陳膏芝的夫人,年紀已上四十多歲,只生了一位少爺,就是黃禍幾次去拜他的那個。這少爺年輕輕的紈公子,雖不說在家用功讀書,卻也不在外面遊蕩。若是在外面遊蕩,就可從那花柳賭博之場尋他的蹤跡。黃禍早就結交上了,拜他不著,自然會他得到。如此說,既在他府上,黃禍連拜幾次,何以總是不見面?難道故意的拒絕黃禍,不肯相見?這也不然。只為他老翁那膏芝觀察,是個吃鴉片煙的大瘾,無冬無夏,總在他太太房內躺著一盞燈,打煙的人,從太太以至姨太太、小姐、丫環們輪流不息。這位少爺,自小兒為老翁歡愛,一直帶在身旁,長到二十幾歲,鴉片煙雖是從來沒有進口,卻也成了一個聞鴉片煙、看鴉片煙的老瘾,無日無夜,寸步不肯離那一盞煙燈,比他老翁吃煙的還要利害。那太太也是如此,不過比不少爺略好了些。   這日陳膏芝做生日的一天,不比上回老太太做生日,女客到的都是自家姑奶奶、舅太太、乾女兒、乾媳婦們,沒有什麼外人。這些女客,又都在外面聽清音堂名,不愛聽那王老娘的彈唱,所以裡面單剩老太太在房裡同王老娘們消遣。太太就照樣在老爺吃煙的處在伴著兒子,坐著看著。當時老婆子同底下人吵嘴,並未聽見。外面的男客,曉得陳膏芝向來不陪,一到之後,拜過了壽,有的守著吃一碗麵,有的並不停留,也只有一班親戚至交,在廳上打兩桌牌,便飯例酒,沒有什麼,要太太自己照應的事,故此太太更不當心。忽然無緣無故的為了老婆子,受老太太嘔氣,出來就怒衝衝,打發了王老娘們出去,一面喊了那老婆子到自己房門口,問:「是何事?這種沒規沒矩的,吵到老太太耳根子裡,不要仗著今天老爺的壽辰,不好罵你們,到底同那個奴才伴口舌,快些說明白了。」老婆子回道:「方才胡二爺進來,說有個姓黃的客人,要見見少爺,說來過好幾趟,都沒見著,今天理應當著少爺,拜老爺的壽,還有話同少爺講呢。我手里正端著幾碗麵,要送給各位奶奶小姐們。胡二爺來不及的亂推亂擠,就砸了一隻碗,把我的一雙手燙得生疼,衣裳上潑了一身的麵湯。我同他說說,他還不肯認錯,這樣的吵起來。」太太道:「好混帳東西!今天日子上,你們敢砸了我的碗!」那少爺慢吞吞的說道:「娘呀,你莫問他,喊他快滾出去,叫胡升進來,讓我問問看。」老婆子又差了別人,叫了胡升進去。   太太是已經坐上老爺的牀,不復開口。那少爺見了胡升道:「你也太胡塗了,今天什麼人來替老爺拜壽,都是擋駕,有個什麼黃不黃的,要見我?我從來不見客,你難道不曉得?要同老媽子多嘴多舌的,闖下禍來。」胡升便回道:「這位黃老爺,頭裡來過幾遭,說同老爺少爺們有世誼,不是還送過老爺少爺的禮嗎?今天他先是衣帽來,吃了面去,又帶了他的兒子便衣過來,說一定要會會少爺。奴才不好到上房裡來,才叫老媽兒代回一聲。她帶理不睬,連跑連走的就撞翻了一碗麵,並沒有碰碎碗哇。」少爺說:「既然沒有碰碎碗,就結了,不要再講這位黃老爺到底是誰?你可留下他的帖子片子?」胡升就從手裡將帖子遞上去,說:「請少爺看呀。」少爺一看,帖子上寫著:「世愚姪黃禍,率子福頓首拜。」另外來了一張黃禍的名片,上面寫個三個小字,是「世愚弟」,看了說道:「我們村上全是姓黃的人,多世誼年誼,也認不了,什麼福呀禍呀,在人家做喜慶吉利事的日子,來歪纏不清,請他快些去罷。你們為著他,已經吵嘴,我若見他,還要惹禍呢。」胡升笑道:「我原說這人怎樣取名字,取個禍字,不曉得他還是闖禍的禍字呢,那倒希奇古怪。這種人,少爺快點不要見他,讓奴才回絕了他,叫他以後不許上門。」少爺道:「這也不必,他那兒子幾歲光景了?」胡升道:「有十五六歲的光景。」說著少爺打了一個呵欠。   胡升垂手站了一會,便退出來,把黃禍的名帖片子,一概還他,同他說道:「你就叫個黃禍罷了。」黃禍乍聽不懂。胡升又道:「怎麼就這樣歡喜闖禍,把名字起出這個字來,碰著你也是活該,險些叫我在上頭就鬧亂子。你同你的相公快快請罷,上頭上好的做壽,不要討沒趣了。」黃禍這才悟到他的名字不吉利,沒得話說,心裡懊惱不該在今日再三要見,倒弄蹊蹺了,皺著眉毛,無精打采的。等胡升走過去,他還踱到打牌的桌子邊背著手看人打牌。內中有個人問道:「你近來同大頭蒼蠅似的鑽來鑽去,謀學堂的事、謀巡警局裡的事,到底成功了沒有?」黃禍也不響,看了看走開來,同他兒子悄悄的去了,不在話下。   卻說王老娘們,在老太太房裡跟太太出來之後,走到女廳上,被一班女客們留住,叫她也說一段書,唱幾只彈詞。那女客當中聽了聽就有的說:「這些無非是勸人的話,你們可會唱劉香寶卷呀?」回說:「不會。我們唱的,都是這些勸世良言。」有個姑奶奶便問:「既然是勸世的,怎麼又不說忠孝節義,不說陰騭報應,只說勸人放腳、勸人唸書?又只說女人要同男人一樣做事?這些都乏味得很。」有個孫小姐便道:「女人唸書是有用的,《鏡花緣》上不是說武則天開科考女狀元嗎?」有個舅太太道:「不錯,但沒有講考女狀元的是大腳呀。」又有一位姑奶奶道:「女人若要同男人一樣做事,可就不放腳不行。如今我們這兒,倒是幾個丫環,年紀又輕,腳是天生沒有裹,快些念起書來,保不定將來也可中個女狀元。」孫小姐道:「考女狀元的事,千古希逢,只怕《鏡花緣》說的,也靠不住。」丫環們道:「就是有這回事,我們那裡來的福氣?」   內中卻有一個丫環,是陳太太乾媳婦身邊的,名叫櫻兒,相貌長得粗光蕩,年紀不過十六七,已替她許了人家,她說:「福氣原是注定的,運氣也不可不碰,若是有這回事,我倒要念幾年書,去碰碰看呢。」大家都笑她說得有趣。頭先的那位姑奶奶,對著王老娘們又說道:「這些玩意話,都不用講,只看這些丫頭都是大腳,也都同小使們的一樣做事,可有什麼好處?再看你們,也是大腳,怎麼識了字,記了這些話,老到如此,還只做個女先兒,弄兩個錢餬口?我就替你們可惜了。」王老娘們一齊回道:「我們正為曉得這個道理遲了,各事來不及,不必再提。這些姐兒們,若還是好好的念起書來,有人肯提拔些,何至於就當了梅香使女服侍諸位奶奶小姐呢?」那姑奶奶道:「話也不錯,我們做奶奶、小姐的,十個倒有九個小腳。小腳當中,也有會寫字做詩,稱為才女的,終久不能學男子漢出頭露面。難道不包這雙腳,要充男人麼?」那櫻兒在旁邊又說道:「我常看我家小小姐裹腳的那種苦楚,能夠不包也好。」她主人啐了他一口,說:「像你做大腳丫頭去?」櫻兒無言退下。   後頭的那位姑奶奶道:「講女人有用無用呢,原不在乎腳大腳小,當真的武則天考女狀元的那句話,也不曉得這位女狀元腳是裝的呢,是真真小的。我聽見從前林文忠公的夫人,能夠替文忠公在軍勞中籌兵籌餉、辦奏折、辦文案。文忠公倒反事事倚仗她。只從沒聽見他這位夫人,是個大腳婆。可見有用的,不在乎腳大腳小,沒用的,就是大腳,只好做做丫頭老婆子。像我們這雙腳,又不大,又不小,只會坐在房裡吃飯,靠著祖宗福蔭,做了奶奶、小姐,一無用場,才算慚愧呢,真不如放掉腳,也去當個丫頭老媽子罷。」大家話說了半天,各自散去不提。   王老娘們回家,說其大概。過了一晌那陳家的老太太,又叫人在街上喊了王老娘們過去,說:「近來很沒有消悶的法子,我這咳咳痰喘越發的重了,你們在外面可有什麼單方?」曹新姑瞟著王老娘道:「聞得衙門裡張先生家,有個女親眷會醫,可薦進來診一診脈麼?」老太太道:「我也聽見說,此人還是行的外國醫法,住在那兒,你們認識她,何不就找了來替我看看?」王老娘道:「使得,她就住在張先生家,我去說明,請老太太打發一肩轎子去接她,必定來的。」回來告知黃繡球。黃繡球又告知畢太太,並同畢太太商議道:「此去就乘機把我與王老娘們的事,揭開來說了也不要緊,我想陳家那些親眷裡頭的女人,很有可以勸化的,借她一條路,我們走上去,豈不甚好?」   次日畢太太到了陳家,王老娘、曹新姑做了陪伴,看病敘話不用細表。果然乘機而進,把自己的來歷同王老娘們的來歷,以及黃通理、黃繡球的事情,簡簡括括,說個明白。那老太太聽得眉花眼笑,道:「姓黃的原是我們村上一個大族,當初有個什麼黃唐黃虞的,都享了太平年代,他家是單名相傳,後來又有幾個叫黃圖、黃書、黃河、黃海,無不門楣赫赫,聲勢隆隆,人丁茂盛到極處,財產富饒到極處,出的人材也文秀到極處。這是在我們以前的老輩,多曉得的。到了我們這一輩,就衰落了。如今後輩子,只知道說起他家的黃石公,是避穀成仙;黃道周是殺身殉難,其餘的什麼黃童黃香,當作典故,那個知道他家世源流?不說在我們村上,便合起天下的人家,也算數一數二。難得他現在的子孫,還有這樣一個黃通理同他的堂客黃繡球,肯這樣做人做事,我真老悖得很,沒有聽見講起。」隨即叫房裡的丫環去請孫少爺來,吩咐:「去問你父親,可曉得這黃通理的人?」孫少爺見說:「前天父親生日,倒有個黃禍同他兒子黃福來拜壽,不曉得什麼黃通理,讓我去問問父親。」   去後,畢太太接著道:「說起這黃禍,話又長了。」便又將黃通理家先後同黃禍糾葛的事,約略一談。老太太道:「這麼說,黃禍又是個壞人。可恨黃家的子孫,就敗到如此!我也不懂什麼辦學堂、開女學的道理,想來總是有好處,沒壞處的。我那兒子、兒媳婦、孫子,成年的埋在鴉片煙堆裡,名說捐個官,也不去做,定了孫媳婦也不討,外頭的天掉下來、地坍下去,他們總不問信。有幾家卻是在外頭做官,或是在家裡納福,只是借了功名福貴,搜刮錢財,不要講不肯替國家辦事,連自己的兒孫都不肯培植。我也常常的同我兒子講,無奈他仗著是道台大人了,把我老娘的話也不過一過耳朵。我這幾年的毛病,一半也因此而得。我是老了,早晚眼睛一閉,兩隻腳一直,管他媽的。」畢太太見這老太太說話爽直,索性安慰一番,又恭維一番,帶恭維帶激動的又解說了一番,然後歸到看病的事,給了藥方,同王老娘們辭出。   自此畢太太的醫道學問、王老娘們的住處原由,同黃氏夫婦所做的事,漸漸的傳揚出來。因此及彼,就來往的人家很忙。黃繡球也不叫王老娘們裝作女先兒,竟其叫她們到那修改的女學堂裡先開了個演說會。那時陳老太太已捐助了二百千的經費,各家奶奶、小姐們合著總數,也得上三五百千。復華的存款,半是外國金洋,一時兑換不出,倒反留住未用。拿這五六百千,刻書本子、刻章程,忙忙碌碌。合起贊助的人,先是嫌少,到此時那黃通理的同志在外另算,單算黃繡球的同志,也有了七八位,一位就是陳老太太,還有一位李太史的夫人,一位胡孝廉的夫人,兩位吳家的小姐,其餘兩位是生意人家的奶奶:一位叫徐進明,一位叫文毓賢。吳家兩位小姐:一位叫吳淑英,一位叫吳淑美。吳孝廉的夫人,叫胡進歐。李太史的夫人,叫李振中。其中除了陳老太太,年紀是文毓賢最大,文明知識,也是文毓賢最多。第二李振中,第三徐進明,第四胡進歐。淑英淑美,年紀都只在十五六歲。這胡進歐,就是在陳老太太家,講不如放掉腳,去當丫頭老媽子的這位姑奶奶。餘下的,便是由陳老太太同胡進歐牽連出來,與黃繡球畢太太時常往還,既捐了錢交給黃繡球辦事,大家都興頭頭的,要像王老娘們跟著黃繡球早晚受教。黃繡球應付不下,分托了畢太太。畢太太見識雖高,學問不足,也更應付不了。無非多是黃通理從中幫著。   看看將近八月半,前幾天,黃繡球對畢太太道:「家塾的事,讓通理同張先生們去料理開學,我們這女學堂,約齊同志,先開個慶祝會,帶著算中秋賞月,取個團圓不缺之意。」這一天,就請各人把各人的意思見解,略為說個頭緒,以後便揀定日子,也開起學來。章程發出去,報名的倒也過了額子,好在是些女孩子們多收幾名不妨。黃通理聽見說道:「家塾日期已定了九月初一,女學堂可以同在一天,這日子也須先貼出去,把額子止住,不然還有半個月,報名的太多,那學堂太小,人手又不多,你同畢大嫂子,怕的臨時為難。陳老太太、王老娘年紀大了,其餘的,只有文毓賢還可派作分教習。事情是初次試辦,不要太嘈雜為妙。」畢太太道:「是極!是極!」當下黃通理就敘起一張知單,上面寫道:     擇其九月初一日,女學堂開學,先期於八月十五日,開慶祝會,並賞團圓佳節。潔治菲筵,奉屈同志。   以下幾行寫的名字是:     陳老太太     文太太毓賢   李太太振中   徐太太進明     胡太太進歐   吳小姐淑英   吳小姐淑美 共是七位。底下寫的是「黃繡球、畢去柔同訂」。寫好了,黃繡球道:「女學堂也要有個名目,我們一直不曾想到,想想看擬兩個什麼字?」黃通理道:「果然沒有想到,可見事情初創,漏洞必多,須得細細補救。我們這女學堂,本是城西覺迷庵改的,就叫做城西女學堂罷。」畢太太道:「前回稟請改辦這個學堂的話,可曾定了名字?要問問張先生。」黃通理道:「稟稿我看過的,只說改辦,沒有定名。」於是將知單重寫一副,叫人發出。後事如何,又要看下回了。    第十九回 預備報名議定規則 連番看病引出奇談   話說上回書,講黃繡球請黃通理寫發知單,邀集同志,開女學堂的慶祝會,並賞中秋佳節。那些事隨後再表。   且說黃通理叫人發了知單,便道:「家塾的事,我同你們也大概弄好,幾塊匾也做成送來,也須在九月初一以前,揀個日子上上去。你那女學堂的名字,叫做城西女學堂,這個家塾,也得有個總名,也把我們住的地方加在上面,叫開智學塾。再做一塊橫額,釘在總門外,一定把『景福堂』三字,釘在中間齋壁上,『商舊培新』四個字,釘在中間廊簷下。現在章程已刷印好了,招的學生,是姓黃的本家子弟居多,倒還與家塾兩字相稱,約莫著得了二十幾名。眼前是秋末冬初,人家的子弟,從定了先生,不肯另換,看明年春天,定歸加倍都不止,也只好以四十名為額,不能像女學堂那樣多。」黃繡球問:「章程刷印了,我還未見。」指著他大兒子道:「鐘兒,你去取一張來。」只見那章程上頭一行,是黃氏家塾規則。黃繡球道:「即此甚為大方,不用什麼『開智』兩字,我想那塊匾,也做了『黃氏家塾』四字罷。」黃通理道:「不錯不錯。」以下所有規則,刻的是:     一,家庭與學堂聯絡,為蒙養之聖功,故本宅即修葺舊居,辟茲學舍,備同族中之子弟願學者,來塾報名,其非同姓之子弟,有願來者,亦一律收取,額數多寡,俟開塾前再行酌定佈告。     二,時下通病,偏重洋文,不知童幼之腦力未足,精神有限,伸於此必絀於彼,中文與東西文,文法截然不同,背道而馳,兩途並行,失此顧彼,非卒無一成,即終有所倚。本塾先以通達漢文為名,暫闕洋文,自在首植根基,並非意存棄置。初功既竟,後效彌多,無急急也。此專就初等班學生而言。     三,凡為子弟,皆係國民,本塾以培養性情,擴充知識,強壯氣體為宗旨,以童年皆知作人之正理,皆有謀生之計慮為收效。一切教授、訓練、管理諸法,悉遵欽定學務章程,參酌時地,曲體程度,推行盡善,逐步改良。     四,本塾分七歲至十一歲,初開蒙字義未通者,為初等班;五年卒業,十二歲至十五歲,略解書算文義者,為高等班;四年卒業,他日在初等班畢業,可升入高等小學堂;在高等班畢業,可敘入中學堂及初級師範學堂。所授各課,必嚴守章程,一律重視,無可偏廢。凡有志來學者,幸勿勉強嘗試,輕易進退,既誤光陰,又耗費用。須知學塾規模,皆有一定班次,一定課本,每更一處,即前此所用譯本,盡須拋卻,另購新本。降班補習,至少一年或半載,方能齊班。又復顧而之他,在學塾既徒勞無益,在學生亦心志紛更,耗日糜費,而學齡已過矣。此實學界之通病,不可不預示湔除。   再看底下的分章分節,連初等、高等兩班的課程年限及條約經費,無不層層週到,羅羅清疏。黃繡球對畢太太道:「你看這定的初等班功課,第一年學的數目名實、鄉土故事、鄉土地理、運動遊戲、單音唱歌,一直到第三年,教到常用加減、乘、除的算法、歷朝年代國號大事的歷史、本省本鄉的地理、鄉土動植物用的格致,我同你都弄得下去。像文毓賢幾位同志,或者也教得來。到第四五兩年,要講群經大義、造句作文,要講中國幅員大勢同外國大勢,只怕多吃不住了。好在等初等班的到了第四五年,我們總可進了高等班的地步。這事可只要肯用心耐心,一步步學上去,就可一步步教出來,有什麼難的?況且我們那女學堂,更是從粗淺入手,就把所編的本子,按著這個程級開個單子,一種一種的教教說說,帶著嘴裡插點趣,手裡指點些圖畫,小孩子們除非是石頭,若是個人,還不慢慢的開通,我就不相信了。」黃通理道:「你且慢說,你們看我所定的規則,還有什麼不到的地方。如今官府也開辦學堂,雖還沒有見過官辦的章程,只怕總不能照我的劈實,不過我們叫做私立,難保官不干預,遇事指摘,所以我帶著句悉遵欽定的話。又凡官立學堂,必有人專制箝束,聞得近來黃禍很在外面鑽謀官學堂的執事,我們姓黃的子弟甚多,他曉得我這家塾,全為姓黃的子弟而設,如果他得了官學堂中的事,必定要播煽各處本家,去依附他那邊。這個原不必爭,卻於子弟有害,主意不定,也實在是個通病。所以第四條上,把這個通病講明,寧可收得少些。」   正說著,曹新姑走來言道:「昨日白天,我同王老娘到陳府上去,他那老太太又生了病,請大夫請了兩三位,看似沉重得很。回來到晚上,王老娘已上牀安睡,半夜裡好端端,也說不受用。今天大清早起來,就坐起來,覺得並沒有什麼,現在倒又說身上發燒,怪難過的。」黃氏夫婦一聽這話,一面叫曹新姑再去看陳老太太,一面同畢太太去看王老娘。不一刻,曹新姑趕回來道:「陳老太太的病比昨天更利害了,我去時,他家亂嘈嘈的插不住腳。看那老太太神識不知,我問了他姑奶奶胡進歐一聲,也沒聽清楚。這裡王老娘怎麼樣了?」畢太太道:「他是瘧疾,只怕病已伏了好幾天,他的體氣強,先不覺得,近來想必又吹了風,夾著又受了點辛苦。我這裡替他調理調理倒不要緊,反是那陳老太太生的富貴病,他家老爺、少爺、太太們只曉得老人家一得了病,就亂請郎中。郎中看富貴人的病,只曉得是補。況且是老太太一定說血虧氣虛,用的藥,就人參、燕窩、鹿茸於術,胡亂開了方子,一帖吃下去,又換一個郎中,換上三四個,把病症弄得不死不活,這可不是玩的,待我也去看上一回。」曹新姑道:「他們未必相信西醫,要是相信,他那太太也曉得你的,應該就來請了。」畢太太道:「且去看一看,不必就替他醫。中西醫理不同,我在這內科上也自考校中國的醫法,不肯輕易用外國法子的。」黃繡球道:「這便我同姊妹一齊前去。」於是交代曹新姑看顧了王老娘,二人來至陳家。   那時候已過十二點鐘,走入內室,還靜悄悄的。有幾個丫環老媽子,報與陳膏芝的夫人知道,只說:「就請到老太太那邊去,輕輕的看一看罷。」進了老太太的房,只見那位孫小姐同姑奶奶們在房裡坐著,一位郎中正在那裡診脈。孫少爺也坐在一旁,卻是垂著頭同打盹一般。各人見黃繡球、畢太太二人進來,悄悄的招呼下了。等郎中診過脈,一個丫環,推起了孫少爺,陪到外面去開藥方子。黃繡球、畢太太才走近那老太太牀上,一看,那老太太像是昏迷不醒。畢太太又細細看了看面色,隨即同黃繡球退了開來。   丫環放下帳子,胡進歐便邀畢太太們到臥房的外間,問些得病的根由,看了幾個郎中的藥方。話還沒有說得幾句,又見兩個老媽子引著孫少爺,陪個郎中進來。胡進歐對孫小姐道:「老太太才睡著,可以不要驚動,請孫少爺把先前郎中開的藥方,叫這位先生參酌參酌罷。」那郎中道:「如此也好。」便要退出去。畢太太見這郎中還老老誠誠,便站起身來,問先生:「昨天可曾進來看過?到底是個什麼症候?」那郎中道:「我昨天開過一個方子,原說這病費手,請府上多請幾位高明。」說著,竟像大不高興的了出去。   畢太太、黃繡球仔細的問了出來,實在是一個痰厥病,說前兩天,因為他媳婦陳太太曉得這老太太捐助了女學堂二百千錢,又見老太太新近來往一班女客,不三不四,都像入了王老娘們做女先兒的一黨,就告訴了陳膏芝。陳膏芝在晚上過足了煙瘾之後,到老太太房裡勸過一回,叫他老太太不要交結這一班人。老太太不聽。他媳婦又在陳膏芝耳朵裡,講老太太把私房銀錢瞎用,有得將銀錢送到外頭去,不如收過來預備他老人家身後的事。陳膏芝一則是懶,二則到底是自家老娘,不肯問信。這陳太太一定要聳他老爺去查問,兩口子嘰哩咕嚕,在煙榻上足足吵了一夜。陳膏芝嘔氣不過,這晚取了煙具,到老太太外間一張炕上開了個燈。老太太睡醒了,問起是他兒子同媳婦鬥氣,為的什麼。陳膏芝卻不開口。   第二日早上,老太太叫丫頭去催他媳婦過來。那陳太太便披頭散髮的進來,帶哭帶說道:「我也是好意,叫你兒子請你老人家愛惜些銀錢,不要整百整百的往外頭送。外頭瞎七瞎八的女人,無過是來騙你老人家的錢,少往來些。你兒子就睹氣離了我,你們母子一心,拿我媳婦兒當做外人,倒是我外人,從來沒有拿一個錢送得娘家去呢。」老太太聽了這話,沒頭沒腦,氣的半天不則聲,就有一口痰湧到喉嚨頭,趕緊叫丫頭們扶了坐起來,立刻請大夫。忙過這一天,到昨天下午,郎中已換了三個,今天又是三四個,方才這郎中,是第五個了。   黃繡球聽得這些話,不由的心裡發怒,嘴裡要發出議論來。畢太太忙道:「我們輕著些,再取過藥方來,我瞧瞧看。」果然四五張方子,都大同小異,上面開的黨參、歸身、黃蓍、白朮;頂高明的一張,開了燕窩五錢、杏仁三錢,還有些平肝豁痰的藥,用白木耳四兩,煎湯代水。孫小姐們說:「這一張是頭一位先生開的,吃下去不動不靜,老爺叫拿後來開的幾張煎服,還有幾張沒有用,請你們斟酌斟酌,到底吃那一張好。」黃繡球不覺的說了一句道:「有這種媳婦,藥還吃得好嗎?」畢太太心下暗想:這病把痰都糊滿了,經不住氣分虛弱,一脫就要脫的。便道:「讓我再進去看看。」當時他那醫具箱子是帶去的,便進房取出聽肺筒,在病人身上聽了聽,又對著時辰表,診了診脈息。出來並不講好歹,只是皺眉咂嘴。胡進歐知是不妙,礙著人多,不好問得。畢太太也著實不安,然而一時無法。停了會,見陳膏芝進來,那時已將近申牌,來時原不曾吃午飯,不免餓了,趁著迴避陳膏芝,便辭了陳家,同黃繡球回去。   一問王老娘已經退熱,又將陳老太太得病的事,說與黃通理聽了。黃通理也很為歎息,說:「這樣倒是我們害了那老太太,叫他婆媳失和,保不定有個三長兩短,如何對得住他老人家?你們兩位,總得時常去理勸理勸,那吃不得的方子,叫他們少吃才是。」黃繡球道:「我看他家,正主兒幾個人,既然日夜的登在黑暗地方,又那般野蠻無理,其餘剩些奴僕小孩子們,七忙八亂,無話可說,眼睜睜看那老的,實在可惜。我們倆去了這大半天,那位陳大人的太太始終沒有見面,只見病急亂投醫,煎的藥同茶似的,來不及一碗一碗送進去灌。依我的性了,就要叫了那太太當面教訓他一番。」畢太太笑道:「這個那裡能夠?卻是看那病狀,雖只起了兩天,藥是吃壞得不少,照他家那樣雜亂,未必可以挽回。少停到黃昏後,說不得我同曹新姑再去看一趟來。發出去的知單,我看要另改日期。好在胡進歐是知道的,等會就托他,各處去知照一句。」黃通理又歎口氣,說道:「這女學堂雖是你們兩位的發起,卻全虧了這通達賢明的老人家,才替你們團結起來。如今他老人家的病,萬一不好,不免令人傷心。」黃繡球登時眼圈兒一紅,脫口說道:「只怕慶祝會做不成,先要做個追悼會了。」黃通理、畢太太半晌無語。   忽然張先生那邊打發人來,張先生有病,請畢太太過去。大家聽得這話,說真真好運氣,碰在一堆,大家急至張先生處。一問,也是從前天起的病,舊恙復發,無甚要緊,不過上回是畢太太看好,所以又來請他。大家放下了心,談起陳家老太太的病情。張先生也著實感歎。   畢太太替張先生看了,折到陳家。陳老太太的病依然如此,只聽得喉嚨口的痰,聲如鋸,昏沉沉兩眼不開。畢太太道:「這都是黃芪吃下去膩住了,可不能再往下吃。」房裡的丫環們道:「下午老爺已叫停了藥,過一杯參湯送上去,全吐出來,一口沒有到肚。」畢太太頓著腳道:「這都使不得!」陳膏芝的夫人陳太太正在外面聽著,說道:「什麼使得使不得,要你多事!頓得腳底下地板喳喳的響,嚇壞了老太太,你不要承當不起!」畢太太好不氣忿,忍住了走回家,一連幾天就沒有去。在家裡看了王老娘,又去看張先生,這兩人病都無礙,惟有陳老太太的病,到底關心。   一日又約了黃繡球們同去,走過一條街上,見一家舖子門前把擁了幾十個人,大聲吵鬧,擠也擠不動。要從旁邊一條衚衕裡抄出去,又見一大班人,也正從這衚衕東面吆喝出來,不知為了何事,只得站開讓過。聽那些吵的講著,講的卻是一片奇談,好笑好氣,好不嚇人。要知怎樣嚇人,怎樣好笑好氣,請看下回。    第二十回 買棺材錢莊上打架 守靈柩孝堂裡尋人   話說那衚衕裡吆喝了多少人出來,畢太太們,被這班人擠住了路,走不過去,當時站開讓在一旁。只聽見那些人七嘴八舌,講得好不熱鬧,有的罵,有的笑,有的說打呀打呀,亂嘈嘈摸不著一個頭腦。遠遠看見那些人,都向那街上舖子裡去。一時那舖子門前,圍的人更多,卻想不起是爿什麼舖子。只聽得話當中,曉得陳老太太已死,吃了一驚,至於那話的離奇嘈雜,卻總聽不清楚。   走既走不過去,索性拉住一個人,來問其仔細。那人大笑道:「新鮮!新鮮!奇怪!奇怪!一個人死了,三四個人要想發財,你們要發財,也插進去就是,不必多問。」畢太太道:「到底怎樣一件事?」那人又笑道:「你們倆是女人,想來插不進去,發這一注財的。讓我來告訴你們,那爿舖子,不是叫益大錢鋪嗎?這個衚衕裡,有一家壽器店,今天大清早起,陳鄉紳的老太太死了。」黃繡球一聽此話,說:「就死了麼?」那人道:「你能叫他不死?死了是要裝棺材的,不足為奇。論起陳鄉紳這樣人家,那壽材該是早就合好,他偏只當他那老太太要過一千歲,還不曾預備得到。等到躺下來,才托了他的本家老爺爺帶一個家丁,到這壽器店內,要選買一口上好的棺木。本家老爺同壽器店老闆,背著家丁,講好了,拿二百塊錢的貨色,叫他開上七百塊錢的發票,應許在正價之外,分給一百塊,自己賺個四百上腰。壽器店老闆始而不肯,繼而又允了他各得一半,就把帳開出發票,叫家丁拿著,到益大去開兩張三百五十塊的票子。益大原是陳府上有存款,有往來的,自然容易。不想這事早被家丁看出破綻,心上以為本家老爺,吃心太狠,做事太辣,只沒有個縫兒,好問那壽器店老闆,又不敢問本家老爺;要挑剔棺木不好,又不懂得,著實難過。一想益大莊上,是他拿錢拿慣的,趁這混水池裡的魚,何不也撈他一把?當下走到益大,便說照數開兩張錢票,另外取三百塊現洋,為老太太喪事開銷。簿子上就出一千塊的帳,分做兩筆,不夠,還要來取呢。益大的掌櫃伙計便道:『這是要帶了折子來的。』」   畢太太們聽說道:「這話不錯呀,怎樣會打起來?」那人道:「我也只當是家丁硬要取錢,故而打起來的。妙極!妙極!來打的卻是壽器店裡的人,你道為何?原來那家丁因為沒有帶著取錢的折子,莊上不肯輕付,他就索性把本家老爺買棺材、賺大錢的話同莊上商量,說:『老太太一個喪事下來,接二連三的要用,不在少處,大約總要用夠一萬八千,這一萬八千橫豎都出在你莊上,都是我經手來取的多,你莊上也落得在帳上消沒了點,好大家於中取利。我們老爺、太太、少爺,什麼事都不精明,只要送幾個好鴉片煙土上去,等喪事辦完,結起帳來,可不就糊糊塗涂的搪塞過了?你們莊上往來多年,上下就推班幾千,也查不到。如今這三百塊,你先拿二百塊給我,那一百你就自己消了,一同出了帳,隨後陸續而來。這其中我雖沾光,你莊上也吃個飽,外面這些時銀根甚緊,利息微薄,莊上多此一筆外快,貼補貼補,也是千年難遇虎磕銃的事,包你不出岔兒。』那益大掌櫃的一時聽信了他,說:『如此你回去想法,把個取錢的折子騙了出來,或是偷了出來,給他們尋不著、記不著。我在存根卻多寫幾筆支出去的,換個簿子,再加上以後喪事裡支取的,就齊齊整整,好干沒他七八千,同你對分。照你的主意,零碎賺個三四千,於你是得了一二千,慢慢的收著,於我莊上卻不見有什麼大益處。如今准其依你,先付你二百,那個折子,一定要你偷出來、騙出來,盡今天送到。不然,以後若是有人拿這折子來,我就說穿你這話,止住不付。我不怕二百塊錢,不會出梢,只怕你是擔代不起。』那家丁利令智昏,急忙答應,要取了二百塊錢,去回覆本家老爺的事。當時莊上付他兩張三百五十塊的票子,另外付他二百塊的現洋,把現洋別在腰裡,洋票交與本家老爺之手。」   說到此處,黃繡球道:「說了半天,到底怎樣打起來,鬧得煙霧成天?你快快講罷。」那時鬧的人已漸漸散開,擠的幾乎站不住腳。那人招著畢太太們,又讓過幾步,說:「這家丁交代之後,那本家老爺就先走了,叫壽器店隨即抬棺材送去。不曉得怎樣,暗地下有個人,在壽器店老闆面前,給了一個信,說:『錢莊老闆也得了一百塊錢。』壽器店老闆聽話不明,只當他那票子上寫的二百五十塊,就出巷來奔到益大莊上,說如何憑空扣我一百塊錢?難道買我的棺材,要你出錢票子的拿扣頭麼?益大的掌櫃倒弄得不明不白,又不好把那家丁的話說出來,只道:『誰買你的棺材?誰付你的錢?我莊上也沒有同你交易這件東西,你拿這晦氣話鬧到我莊上來,好沒情理!』順手就戽出一盆洗臉水來,潑得那壽器店老闆沒頭沒腦,同淋了大雨似的。跟來的人,見老闆吃虧,回頭叫了十幾個做棺材的伙計,一擁上門,打了進去。起先還只道是白晝行劫,後來看看,都是這條街上做手藝的,不問情由,大家擠著來看,一傳十,十傳百,手藝中人,自然幫著手藝人,個個指著錢莊上,罵他無理扣錢。等到內中有人把事問明,叫出當地的地保,兩邊排解,一時壽器店老闆,倒把那本家老爺買棺材的事,當著眾人,大喊大嚷。於是起先打的人同看的人、聽的人,愈聚愈多,莊上只裝作不知。後來那通信把壽器店的人,又將那家丁同掌櫃的所說之話,也叫穿了,所以引得人又笑又罵,又興起來要打那掌櫃的,說他惡毒。跟手叫送棺材到陳府上去的,通風報信,一面地保就在內看守了這掌櫃的。如今這班人想是要看陳府上,怎樣來料理此事,所以還不肯全散。這真真叫做賣死人。你道這種事,新鮮不新鮮,奇怪不奇怪?」那人一面說,一面伸著頸脖子,朝前望去,就一步一步的挪遠了,離了畢太太們。畢太太同黃繡球聽得這一席話,只是搖頭頓腳。當時人聲嗡嗡,人頭簇簇,言多語雜,不曉得是個什麼收場。   話分兩起,且說畢太太們站在街上,聽過新聞,心中自有一番驚疑煩惱,踅回轉來,同到黃通理書房,說知其事。黃通理道:「這我也在門前聽見走路的有人講起,一爿錢莊裡同人打架,不道就是這等事。豈有此理,可算要錢要得沒有王法了!」話未說完,胡進歐、文毓賢同張先生家都打發人來,通知陳老太太的死信,也談到這一樁事,無不詫為希奇。並說陳府上,如今鬧得喧天揭地,倒反把個死人擱在牀上,裡裡外外,嚷的是錢,棺材也扔在天井裡,連個陰陽先生,還沒去請,不曾定入殮的時辰日子呢。黃繡球十分氣忿,無心接應這班來人,連這些話,都不情願再聽,對著畢太太道:「現在陳府上,橫豎是亂嘈嘈的時候,我們何不同到他家去?一來看看那死人,好哭他一場;二來胡家妹妹,一定在那裡的,好問個結果,有什麼事,說不得也同他商量著出點子頭。」曹新姑在旁,說:「我也同去。」畢太太道:「你須在家服侍王老娘,不必同去的好。」   正要跟著一班來人分頭起身,復華喘吁吁的走過來道:「我方才從鬧的地方,看到陳府上,那棺材送到陳宅之後,他本家老爺同那個家丁得了信息,就一齊趕到益大莊去,招呼了地保幾句,就驅逐了多少閒人。不一刻,又有幾個差役,來把守著宅子的大門,不許閒人觀看游鬧。看他宅子裡的神氣,外面雖然鬧得這樣翻江攪海,裡面孝子孝孫們,像似還沒有摸清頭緒。來的男客,很有幾位卻跳出跳進的。只有那本家老爺同那個家丁最忙,其餘大約都是親親眷眷,也糊裡糊塗,不知何事。上房裡我是不能進去,看上去女客倒不多。」畢太太道:「這樣一樁大亂子,那本家老爺同那個家丁,不曉得怎樣顯個小小神通,就糊弄過去?看他一時招呼了地保,就一時僱到了差役,無非是賣弄勢利。可憐那陳膏芝父子兩個,若大一個門戶,一分家私,就此怕在老太太身上消滅了。」   黃繡球又問復華道:「你來時可聽說,幾時入殮?那孝子孝孫們,怎樣的成服?」復華道:「這都不聞不見。」黃繡球道:「難道那棺材還扔在天井裡麼?」復華道:「可不是,石灰炭屑,還不見有人挑得來呢。那棺材卻是漆得金光雪亮,厚札札的,也看不出是什麼材料,是拼的,還是獨幅。我在那邊好半天,出來的時候,人倒靜悄悄的,裡頭聽不出哭聲。外頭連那本家老爺也不見了,想必去辦事買東西,停會就可齊備。我也停會再去看來。」黃通理道:「鬧來鬧去,只可惜那陳老太太死得太快,等不及我們辦起事來,給他瞧一瞧。至於陳膏芝父子的那個門戶,那分家私,終久是要敗的。說到歸根,還是他老太太福氣,萬一再過幾年,或是陳膏芝先死,可就不知道更要成個什麼樣兒,出個什麼把戲哩。」   黃繡球接著道:「那家丁趁火打劫,想謀通錢莊上,吃沒幾筆帳,雖也是小人常技,若沒有他本家老爺,在棺材上賺得太狠了,怕還不至於動了小人的念頭,就必不至於生出錢莊上的惡計。推原禍根,那本家老爺,罪是殺不可恕。起先只是家丁同錢莊掌櫃兩人串謀,掌櫃的倒要拿家丁撇開獨吞,如今必定三人串通,面子上鋪排喪事,骨子裡可不叫陳膏芝傾家蕩產!我們念著那老太太,豈可明知之不去問訊?」黃通理道:「從來與聞人家的家事,最不容易,況且我們是極疏遠的人,這話又沒有憑據,真正是道聽途說,他那錢莊往來的折子有沒有?拿出來沒有拿出來?到底怎樣一件細情?我們不得而知,只可隨時打聽消息,察看情形,同他姑奶奶胡家去講,你們怎好冒冒率率,去管此閒事?據我看,買棺材賺錢,是千真萬真,不消說得。那益大莊上的一層,怕還不確實。當時那家丁也怎好在莊上,公然說那些話?莊上伙計,不止一人,怎樣單只有一人聽見,去告訴了壽器店老闆?壽器店老闆,就算看錯了票子,當做二百五十塊,豈有不拿給莊上看?那莊上掌櫃的,難道也看做二百五十塊,一路糊塗下來?未必有此情理。」   黃繡球道:「賊膽心虛,這是講不定的。我們項好就請了胡進歐來,問個仔細。」說著便對復華道:「我寫個字兒,你帶到陳宅去,問明交給他家胡姑奶奶。如這胡姑奶奶已不在那邊,趕緊就送到胡家去。」當下叫黃通理寫好字兒,復華去後,帶回一個字條,說「當晚子時小殮,明日申時大殮,尊處如來送入大殮,便可面談。不然,後天清早到府,事忙不能多及」等語。黃繡球、畢太太看了都說:「如此準定明日去送大殮,便知其詳。」隨即擱開此事,去看王老娘。   王老娘病是全好了。張先生當日病也略好,在這當口上,踱到黃通理處,也無非談論此事。內中說到陳膏芝的本家,賺這棺材錢,太覺忍心害理。黃繡球更結結實實罵了一頓。畢太太道:「如今只要沾著是官紳當中的人,誰不吃心很重?但拿官辦學堂來講,派一個委員,採辦書籍儀器,看是無甚好處可以賺錢,不知竟是個優差。在上海聽見,蘇州辦武備學堂的時候,堂中的提調大人,托人到上海買一個中號地球儀,實價不過四五十番,買的人先開了二十三元虛帳送到蘇州。那提調報銷冊子上,卻又加上些。你們猜猜看,他加上多少?死命的一開開了四百兩的帳!這是什麼良心?像我此番帶來,這一千多塊的東西,浮開三四倍,而你們算帳,怕不要你們也傾家蕩產麼?竟直這些人的心,像個大煤炭團一樣的黑!鐵彈子一樣的硬!比起山西人放印子債,五分取利,一天一收,帶利滾利的手段,那還算是有菩薩心腸呢。畢竟得了這些錢,同陳膏芝父子們睡在鴉片煙裡過日子,還用不完,落得把別人干沒了去。就是不干沒,也總歸消為烏有,真是可惜。」大家議論而散。   次日聽講陳宅中,無甚動靜。午後便循俗買了錫箔,帶了曹新姑一同前去。黃繡球、畢太太先哭了死人,就出來尋著胡進歐。只見李振中、吳淑英、吳淑美都在那兒,卻無文毓賢、徐進明兩人。問起,才曉得因為是生意人家,不曾去報喪,故而不便走來。黃繡球道:「是呀,我同畢姊姊那邊都不曾來報,我們暗中申我們同志的感情,管他報不報呢。」說罷便急於要問買棺材的事,礙著陳膏芝的夫人及一班外客,不好開口,一把拉著胡進歐到旁邊一問,影響毫無,只說是壽器店裡的人,拿票子到益大去照,隨即要益大付錢。益大不肯立付,壽器店裡就說益大付不出現洋,一定要倒。一個謠言出去,便有人拿五百一千的小錢票紛紛要收起錢來,因此不曉得怎樣胡亂的打架。幸虧這裡本家老爺傳了地保差人,彈壓了結,並不聽見像你這般的話,可就奇了。   畢太太問:「自從昨天到今天,這用的錢,在何人手裡發呢?」胡進歐道:「這個我也不留心,不好問得。向來出出進進,外面就是那本家,裡面卻在一個丫頭,叫菱子的手上。這個家丁,雖是老人,卻沒見經手銀錢。至於錢折子,只怕在太太身邊。那丫頭菱子,是太太最貼心,最相信的,今年已二十多歲,鎮日價在房裡打煙泡。姊姊你不曾見過嗎?」畢太太黃繡球聽了,都說道:「哦!哦!是這麼一回事。」胡進歐道:「姊姊,你們這話,又從那裡來的呢!這話斷非無風生浪,看來我聽的話,倒靠不住。你們講的,必有因頭。如果實有其事,不但奇談,也就嚇得壞人。我也是個本家姑奶奶,倒聽了寒心。」黃繡球又要接下去說,被畢太太止住道:「我們的話,不是無因,也沒有實據,說給胡妹妹聽了,放在心上,隨時看著苗頭,一兩天內,自然明白。明白了之後,我們再說上去不遲。」   正說時,外面升炮吹打,已經裝殮,大家隨即出外哭奠行禮。那排場一切,不用鋪敘。陳膏芝要做孝子,又一刻離不得鴉片煙,就叫在靈柩後面,另設一張煙榻,從房裡搬出枕褥煙具。來搬的當口,鬧嚷嚷尋一個人到處尋不著,忽然又大喊道:「房裡丟失了東西,一支頂貴重的煙槍也不見了。」陳膏芝夫婦,此番死了他老娘,並沒有什麼聲息,此刻卻喊得急急得喊。夫婦兩口子,跳腳舞手,就此做孝子送入殮時那哀號擗踴、椎胸撞頭的情形格外真切。弄得料理喪事的人,一齊丟開了,來問他勸他。要知尋的什麼人,丟失什麼東西,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陳膏芝居喪鬧賊 黃繡球開會談心   話說陳膏芝房裡,搬煙榻,尋人找東西,沸反盈天,夾著那唸經和尚的木魚聲音,奶奶、小姐們的哭泣聲音,執事夫役爭論賞錢的聲音,鬧得不清。畢太太、黃繡球、曹新姑三人趁此就抽身而去。一路上說這家人家,真可在晦氣頭上,出了這種大事,還裡裡外外的鬧亂子,好比如今的朝廷,內憂方起,外侮又生,外侮未平,內患更亟,做主人翁的只是昏天黑地,憑著他手下相信的人橫七豎八的做,他卻只顧把守著枕頭邊的箱子,不知道房門內,一直到大門口的器具物件,早已被別人丟了失了,竟其連大門外的產業,也忘記不管,只管那枕頭邊的箱子,豈不可笑?想來陳膏芝失去的物件,就是此類,所以他才那樣著急。黃繡球又道:「今天看見孝子,不看見孝孫,鑽在什麼地方?」曹新姑道:「出來的時候,我倒看見他,一骨碌從靈柩底下,草苫上爬起來,望孝幔外面走去的。我還疑心怎樣又有一個孝子,後來才記得是他孫少爺。」畢太太道:「這是承重孫的情境,才要陪著孝子,同睡在草蓆上,他怎麼也睡到草蓆上去?可見得他老子送入殮時,就鋪了草蓆吃煙,他去聞煙,煙迷了好半天,才爬出來的哩。」如此談說自去不提。   且說陳膏芝夫婦二人,舞手跳腳,在房裡急著,喊那丫頭菱子,死也喊不到,各處搜尋了,沒個人影兒。一面叫別的丫頭老婆子,要搬牀上的煙具,到靈柩後頭煙榻上去,自己在牀上先摸那枕頭邊藏的一雙金鐲子,再摸也摸不著。陳膏芝便問他太太,陳太太道:「莫非已放在首飾匣裡?」忙開出櫥櫃一看,首飾匣也不見了,因此要尋菱子。尋得更急,一時間拔亂翻蛆,把幾個大皮箱都叫人一個個打開看了,內中卻一些未動,除了這首飾匣,看看竟像不少一件東西。想來想去,那雙金鐲子並未放到首飾匣裡,怕是掉落帳子外面,就又叫人拆起牀架子,除下了帳子。只聽見牀頂上,帳頂上四角落裡,有多少悉悉索索的下來,都是瓜子殼、花生殼、核桃、桂圓殼、棗子核同些老鼠矢,末後還有一隻金耳環,一個銀煙盒子,撿起來掃開了,掃了又看,看了又翻,地板卻平平札札的,一無漏洞。點起洋蠟燭、保險洋燈,關上房門,細細的在房裡找尋。有個小丫頭,就說:「兩隻金鐲子挺粗的,不比一根針,瞧不見,一定要查首飾匣子,或者已經藏到匣子裡去。這都是菱姊姊經營的,想必他曉得今天人多手亂,預先收拾到別處去了。」陳膏芝夫婦,這才提醒了,分頭各自出馬,去尋那菱子。   陳膏芝到底看著一身麻衣如雪,不好走出廳堂以外。那陳太太,卻頂著一塊麻布,穿著一條麻裙,兩隻腳彳亍彳亍的,驚驚慌慌,各處走了一巡,口中還「菱子!菱子」的喊個不絕,把廳堂內外一班男客男僕,四面迴避,唸經的和尚們也伸頭縮頸的看。喊不著,又問人,問不著又喊,那裡來個影子?不覺的跑吃力了,就在二重門口廊簷上一張條凳坐下,號啕大哭。這一哭十分傷心,嘴裡不住的說道:「兩隻金鐲子,不過八兩重,匣子裡的珍珠頭面、翡翠金器,可就值一萬多呢。東西既不見了,人又沒有了,我也不要這性命。」一氣就奔到靈柩面前,亂碰亂嚷,哭的滾在地上。家下人一齊上前來勸,嚇得奶奶、小姐們都目瞪口呆,不能說話。   倒是那孫少爺說:「這必是菱子偷去逃了,我常時看見菱子面前。今天單單的沒見,不是他偷跑了,還有誰?」陳太太哭著,反罵那孫少爺道:「菱子是從來不出我的房門,你們冤枉他!我倒疑心你祖奶奶,沒有死的前頭,你老子把我這些東西就交給了你祖奶奶,祖奶奶送張三、送李四的送完了。如今硬打發我丫頭躲開,栽在丫頭身上。你想,你祖奶奶,前回送人的幾百弔錢私房,不是從這些上頭出的,從那裡來?你老子還同我別氣。今日你老子,不交還我的東西,我可死也不肯干休!」說罷,索性在地上叉手叉腳的哭,哭得連煙瘾都丟了,只見眼淚鼻涕,同個叫化婆一樣。陳膏芝在旁,聽得好不生氣,卻不能來勸,就問:「今日誰打發菱子到那裡去的?」大家都說:「已經到外面親戚本家當中,各處尋過,沒有人曉得。他卻從來實在沒有出過大門,這真奇怪得很。」說著,那本家老爺出上一個主意,說:「現在天色已晚,大事總算過去了,今天事忙人多,外頭來的人,斷不能進太太的房。要偷這東西,除非是家裡人,保不定東西還未出門,何不關上大門來,搜上一回,再點點男女僕婢的人頭,除了菱子還少什麼人?」   其時女客,都已散完,連胡進歐也看得不耐煩,早已去了。此話一出,就撲通關上兩扇大門。本家老爺幫著陳膏芝父子,帶著幾個家丁,穿房入戶的一搜,整整鬧到二更以後,全無影響。男女僕婢,自菱子以外,也不少一人,只有多幾個出來。這一夜大門就不曾開,關著幾個和尚念倒頭經,太太、老爺也就哭鬧到五更天,方才略定聲息。   第二天一大早,去報了地方官。地方官馬上來踏勘,說:「一定是這丫頭偷跑,總得有個接應同逃的。」問問這丫頭,又都說平常不出太太的房門,怎會有人同他接應。官說:「這莫非是大仙,連人帶物的攝了去了?」太太遠遠的喊道:「什麼大仙,是我家大人支派了那丫頭躲開,把東西早就消滅了!」那官聽得詫異,只說回衙派捕快去查,打道而去。   這裡太太、老爺又鬧上半天,老爺沒法,果然拜起大仙來,叩頭許願,終久無影無蹤。這日家丁當中,卻又少了一名,叫做趙喜,就是跟本家老爺去買棺材,問益大錢莊要錢的那個,也是一天不曾見面,不知去向。有人看見,說:「清早開大門,送和尚出去的是他。」於是又大驚小怪,鬧得個雞犬不安,把這新喪的事,倒全不過問。不要說孝子孝孫祭奠哭泣,連靈座上一幅真容,都沒得掛,白蠟燭只點得半段頭的一支,其餘更就荒涼慘慘。大概是上下人等,鬧昏了,嚇昏了,無從問信,做書的也只顧得一邊。當下陳膏芝聽說又不見了趙喜,疑到他是與菱子接應同逃,卻比菱子遲一天才不見,很不明白。太太聽了,倒像心上一楞,沒得話發作出來。陳膏芝便問:「太太,你看如何?可不是那忘八羔子,騙了菱子出去的麼?」太太道:「是便是,你打算怎樣呢?」陳膏芝道:「丫頭雖不見了兩天,趙喜是今早才不見的,一定他藏了丫頭,在外面等他同跑,跑的一定還不遠,無論是船是馬總追得著。快些請官衙裡出差四面兜拿,並飛移鄰境,一體踩緝。」說過之後,依事而行。   隔了幾日,已是頭七,那親親眷眷依舊送禮慰問,絡繹不絕。女學堂同志數人,如文毓賢、徐進明、吳淑英、吳淑美以及畢太太、黃繡球諸人,卻連日聽說陳家的乖謬離奇,反只在學堂中另設了陳老太太的記念,商議另揀日子,開個追悼會。就接著要開辦兩邊的學塾,不去問陳家的信。只有李太史的夫人李振中,同是縉紳門戶,胡進歐是叫名姑奶奶,不能不到,但也只自把耳朵聽著,眼睛瞧著,不管那話把戲。當日第二次報案之後,那官府是否替他出差訪查,是否趙喜串通了菱子偷跑,暫擱後敘。   轉眼之間,又到滿七。就在滿七那天,是開弔日期。因為陳太太氣得像瘋了,陳膏芝也氣得病了,預先任什麼沒有料理,只隨便發了各處的訃聞。開弔這日,只有一場經懺,門前的喪亭、吹鼓亭,燈彩天篷,一些兒沒得,冷冷清清,很不成個樣子。來弔的人倒卻也不少,看此光景,各有各的議論,浮文不提。惟獨那本家老爺,穩穩篤篤,賺了一筆棺材錢,益大莊上的事,始終陳膏芝家無人曉得,都因有此一鬧,鬧得陳膏芝並沒有在喪事上,要整百整十的用錢,取錢的經折子,並沒有拿出來,逃的人也沒有偷得去。益大莊上同那本家老爺,各自心虛,幸虧話未通天,免遭禍累,也就不敢再出頭下手。   陳家開過了弔,其時已將近九月重陽,那女學堂同志的追悼會也開過了。開追悼的會這天,除了黃繡球、前回所發知單六七人之外,還有那報名的女學生當中,牽三搭四而來,很有興會。內中先由胡進歐演說那陳老太太的一生歷史,後由黃繡球演說陳老太太贊成這女學堂的一片美意,卻預先約定不講他死後的一段怪事。末了由文毓賢宣讀祝辭,文毓賢還做了幾首樂章,在會飲的當口,請大家歌唱起來,無不歡欣感歎。剛要散會,只見一個女孩子,拖著光光的辮子,大手大腳,趕理來看,大有個來遲不及之意。畢太太對黃繡球道:「此人面龐怪熟的,像似在那裡見過。」胡進歐回頭看道:「這是薛家的丫頭櫻兒,不是說想考女狀元的麼,怎麼忘了?」因問櫻兒:「你怎樣一向不見?陳老太太病故,你家奶奶怎樣也不去一趟?今日你是怎樣曉得了來的?」畢太太、黃繡球才記著他,是陳太太乾媳婦身邊的那個丫頭。想起他考女狀元不考女狀元的話,著實同他親愛,就拉他坐下。   那櫻兒便道:「我家奶奶回娘家去了好些時,我因為病著,沒有同去。陳老太太病故,我家是知道的。那幾天我病得正凶,今年自夏天到如今外面病症很多,就總沒個好大夫。」黃繡球道:「早不曉得,早曉得了,這位畢太太就是女中扁鵲,我家王老娘同衙門裡的張先生不都是看好了嗎?」櫻兒道:「怎麼陳老太太的病不去一看?聽得說他那病是他媳婦太太嘔壞了的,年老的人,嘔不起,想來也是難醫的,怪可憐他老人家,一生厚道,常時勸我們要學好,要識幾個字,不可光會學燒茶煮飯、做點粗針線笨事情,就可算能幹女人的。只是那陳大人一家,除了這位老太太,都胡裡胡涂,真可惜了。諸位奶奶,可是今日在這裡供著他老人家?怎樣不請他老人家一張照片來掛著呢?」胡進歐道:「還講照片,連白都沒有揭一張,靈面前空空的,並不曾掛個真容。」櫻兒道:「這是陳府上的家風不用的麼,不應該連這個都沒有。」大家便說:「陳府上老太太死過,還出了一樁大事,你可曉得?」櫻兒道:「聽說為著在錢莊上拿錢,他家趙二爺打壞那錢莊上的東西,可就是這樁事?大不了賠點錢出來,買還東西罷了。」大家又道:「事情更大著呢,你竟不曉得?」於是從關至尾的一說。   櫻兒聽完了,瞪著眼一聲不響,只說:「啊唷唷!有這大的奇事?」一看壁上掛的自鳴鐘,已到五計,急於要走,問:「這個學堂幾時開工?等開工的那天,我還要來看呢。」大家笑他這開工二字,說:「到開工的日子,你來看著,要學個什麼手藝?」櫻兒道:「我有什麼功夫來學手藝?求著諸位奶奶,央請我家奶奶放我每天來一趟,識幾個字就好了。」大家說:「好的好的,容易容易。」櫻兒便笑嘻嘻的向各人告辭出去。   黃繡球又追出喊住了他,說:「今晚你可再請一個假,到我家裡去走一趟,或是你回去先講明瞭,我打發人來領你。」櫻兒答應:「使得,橫豎晚上無事,我自己坐乘小轎來罷。」大家見天色靠晚,也都要散,說:「開學定在十月初一,還有二十幾天日子,我們還可聚議兩次。」黃繡球道:「記得去年九月十五,我才碰著尼姑,看看今年又到九月十五了,尼姑已變了奶奶,這學堂還是得了兩個尼姑奶奶做成功的,論起來還該在這堂裡設一桌盛席,請請王老娘、曹新姑,就算補行中秋慶祝會。那陳老太太在天之靈,必定也喜歡贊成的。」大家一齊拍手稱妙,說:「如此再隔個十幾天,或是竟到十一月初一,索性多辦幾桌酒,請請姊妹們、學生們鬧熱一場。」曹新姑當時也覺得高興,等散回來後,告訴了王老娘,自然也一般快樂。   上了燈不多一時,櫻兒果然來到,循著俗禮,給大家請安。黃繡球一手拉住,說:「這個禮,從今以後,我們用不著。」又略略的說其所以不應用這個禮的原故。正說間,畢太太也從張家打了轉身過來。黃繡球便問櫻兒:「方才講陳府上的事,你瞪著眼,像要說不說的,必定有個道理,我所以請你來想問一問。」櫻兒笑道:「奶奶問這個麼?他們失東西,跑掉了人,我真可一毫不知。只曉得那菱子在他太太房裡最是得寵,一天到晚的,總不離房門一步,卻平時他太太瞞著老爺,要叫菱子到什麼首飾鋪裡、裁縫鋪裡去,都在早上一家子沒有起來的前頭,溜個一趟。先頭都是那趙二爺領路,後來熟了,趙二爺可領可不領,回來的時候,都從二門上一條弄堂裡,穿到廚房,端著一盆水進至上房。上房裡別的丫環、老婆子,只當是他起來端臉水進去。一個月也只有幾次,那個關心?卻不知菱子同那趙二爺,早就有了那個。」說時把臉一紅,低下頭去,格格的笑。又說道:「有一天,陳太太因為打發他出去之後,又追上去交代他一件東西。可巧他同趙二爺,打皮殼兒,被太太碰穿了。太太也不說明,就自此不打發他出來了。這已是兩年前頭的事,我也聽見我家奶奶講的。我家奶奶前兩年沒有出嫁的先頭,一直住在陳家的呀,這回怎麼就趁老太太才斷了氣,下此毒手?真算喪盡良心,不害臊、不要臉。看他就是同趙二爺出去,做上野夫妻,生出孩子來,也一輩子沒得臉見人。況且既是報到官府大老爺那裡,怕他遲早也跑不了。」大家聽了,知道此事是這兩人所做,一定無疑。這回怎樣的逃法,櫻兒真也不知,不往下問。談了些別事,叫櫻兒十月初一來吃酒上學。到我們這裡上學,等你奶奶回來,一說包管答應的。櫻兒歡喜不迭,仍復去了。   黃通理出來,對著一班人道:「聽聽這陳家的事,可都不是治家無法,才弄出這些弊病。現在官紳讀書人家,真是畢大嫂子說得好,慢說像陳膏芝這種一家大小埋在鴉片煙灰裡,事不足惜,就是尋常的門戶,只要沾著一些兒富貴氣,總有多少驕奢淫佚的笑話鬧出來,這無非是不講家庭教育的道理。那偷偷瞞瞞的事,又無非從家庭壓制上來的,有了壓制,才生出欺詐之心。我們中國三四千年以來,各式各種,都吃了這個虧。如今陳膏芝這一家的事,不過是個影子,放開說起來,就說不盡了。」黃繡球道:「是呀,是呀,真真不錯。我也有幾句亂談,又是我近來體驗到的,要請教於你,看可有什麼進步?」說著去倒了一碗茶,旋起了燈,拉著畢太太坐近書案邊,待要開口,做書的此時也去倒茶,擱住筆不曾來得及,記就記在下文了。看官請看此書第二十二回便是。    第二十二回 平等平權講正經理路 五千五萬打如意算盤   話說黃繡球開口言道:「自古說天尊地卑,把男女分配了天地,近來講天文的,都曉得天是個雞蛋式,不是什麼圓的;地就包在天當中,算是蛋黃,不是另外一塊方的。這就天地一氣,沒有個高卑分得出來。但蛋必先有了黃,然後有白,有衣,才又有殼。那小雞都從蛋黃裡哺出,若是蛋黃壞了,哺不成功。照這樣說,要把男女分配天地,女人就好比蛋黃,雖是在裡面,被蛋白蛋殼包住,卻沒有黃,就不會有白有殼。那白呀殼呀,都靠著黃,才相生而至,猶如天沒有了,地那五星日月、江海山川、上下縱橫,都形形色色沒有了依傍。大約天是空氣鼓鑄,全靠是地來載著。地上的山,是氣化蘊積,地上的水,也是氣化灌輸。可見天雖比地來得高,地是比天還容得大。女人既比了地,就是一樣的。俗語所說:『沒有女人,怎麼生出男人?』男人當中的英雄豪傑,任他是做皇帝,也是女人生下來的。所以女人應該比男人格外看重,怎反受男人的壓制?如今講男女平權平等的話,其中雖也要有些斟酌,不能偏信,卻古來已說二氣氤氳,那氤氳是個團結的意思。既然團結在一起,就沒有什麼輕重厚薄、高低大小、貴賤好壞的話,其中就有個平權平等的道理。不過要盡其道,合著理,才算是平。譬如男人可讀書,女人也可讀書,男人讀了書,可以有用處,女人讀了書,也可以想出用處來。只就算同男人有一樣的權,為之平權,既然平權,自然就同他平等。若是自己不曾立了這個權,就女人還不能同女人平等,何況男人?男人若是不立他的權,也就比不上女人,女人還不屑同他平等呢。   「自從世界上認定了女不如男,凡做女人的,也自己甘心情願,事事退讓了男人。講到中饋,覺得女人應該煮飯給男人吃;講到操作,覺得女人應該做男人的奴僕,一言一動都覺得女人應該受男人的拘束。最可笑的,說兒子要歸老子管教,女兒才歸娘的事呢。無非看得男人個個貴重,女人只要學習梳頭裹腳、拈針動線,預備著給男人開心,充男人使役。大大小小的人家,都只說要個女人照管家事。有幾個或是獨當一面的,執管家政,或是店家做個女老闆,說起來就以為希罕,不是誇贊能幹,便是稱說利害,總覺得女人能夠做點事的,是出乎意外。這種意外,也不知從幾千幾百年前頭,傳了下來,弄成了一個天生成的光景。一個人家,男人強的,甚而至於打女人、罵女人,無所不有;男人和平的,也像似他吃得的,我吃不得,他用得的,我用不得,這就瞞著做事,錢要私底下藏幾個起來,衣裳要私底下做幾件起來。男人馬馬虎虎的還好,若是頂真的,耳目來得緊,淘氣淘得多,這就又要聯群結黨,彼此勾串,大人家或是在娘家姊妹裡,丫頭、老媽子裡尋個腹心,或是借三姑六婆做個名目;小人家更是張家婆婆、李家嫂嫂終日鬼混,什麼事情都從這上面起頭。再講那有妯娌姑嫂的,各人瞞各人的丈夫,各人爭各人的手勢,說得來就大家代瞞,說不來又大家作弄,稀奇八古怪,真可也一言難盡。   「追考原由,只因為明明暗暗,多有個男人壓制女人的勢子。女人死不要好,不會爭出個做女人的權來,只會低首服從,甘心做那私底下的事。倘然肯大家爭立一個權,也是成群結黨的做去,豈不好呢?如今那陳膏芝的太太,似乎是陳膏芝倒反怕他讓他,沒有壓制他了,何以到首飾鋪、裁縫鋪也要私底下叫丫頭出去?無非存著一條私心,這私心,總見得是女人不能同男人一樣使用上來的。男人雖沒有壓制,就隱隱有怕是壓制的神情。殊不曉得,只要看使用的應當不應當,不應當使用,便多買一根針,也是糜費;應當使用,那怕他壓制在前頭,他也抬不過一個理字去。像那陳太太,在我們女人堆裡本不算個人,跟著那沒志氣的男人,吃鴉片煙,成句什麼話說呢?」   黃繡球滔滔汨汨,話頭不斷。黃通理歪著脖子點頭,接上說道:「所以講女人是國民之母,要培養國民,先從女學為始。古人說『三從四德』,那『從』字,我又同講率由舊章的書理,要來翻案了。這不是光叫女人服從的意思,是那為父為夫子的,本是個有德育、有才識的國民,故而為女為妻為母的,也要信從了。大家講些德育才識,這原是就上等男女而言,又凡事都有一個對面,既然為父為夫為子的有可從之處,就也有不可從之處。說到可從的從,自然不可從的就不能從了。這其中本是一麵包得兩面的話,從其可從,就是我的權,也就是與他平權了。若照後人解說,只當事事跟隨,難道殺人也跟去殺;做盜賊也跟去做,發了瘋吃屎,也跟去吃屎?古人那利用這樣的謬談!所以三從的『從』字,只好講作信從,不是什麼服從。有個信字,從不從還在自己的主意,便是有自己的權;若是服從、依從,雖然服不服、依不依,道理也是一樣,覺得詞氣總差了些。」   畢太太笑道:「兩位的話,各有至理。」回頭又對王老娘道:「你老長到這大年紀,這些話,可聽見誰講得出來?」王老娘道:「罷!罷!這些話,就恐怕孔聖人都沒有說過呢。黃奶奶講女人瞞男人的話,真更有趣。世上多少大戶人家,碰著幹些不端的事,都不是那樣遮遮瞞瞞弄出來的?我也不知道見過幾回,聽過幾回了。」說著打了一個呵欠。畢太太道:「你好先請安置罷,我們也該散了,明日再談。」當下復華點起燈籠,黃鐘、黃權兩個小孩子,跟著送畢太太出去,一宿無話。   且說陳膏芝家,開過了弔,竊案報過官,天天催問,又稱送了一筆賞格到官衙裡去,陳太太日的求籤問卦,哭了鬧,鬧了哭,總不見個消息,夫妻兩口,咳聲歎氣,陳膏芝是連靈都沒有守了。   一日對著他太太言講:「這樣大竊案,官府也擔著處分,遲早不怕他不替我們破案。不破案,就吃住他賠,也得賠個五千八千,不過總吃虧些,難不成我一個道台鄉紳肯放鬆他?現在在百日之內,不便同他面逼。一過百日,若仍不破案,我即上省去稟見督撫,寫京信去叫人參他。我已放過信息到他耳朵裡,太太只管寬心,這點東西,我再出去爬一回,就又弄得一分,連將來失而復得的,可有兩分,也是不難。倒是我急於要出去,丁憂是不能到省的,想起一個機會,大可去得。新近上海到的一位欽差,那欽差手下一個得意隨員是我從前在京的至好,很應酬過他,此番卻忘記了寄一份訃去。我就去找他,把丁憂的日子提前個把月,就算已滿百日。滿了百日,只要有路有照應,就可當差。人家都曉得我丁憂罷了,那個去查考日期推班個把個月?找上了他,巴結上了欽差,馬上拿丁憂候補道,謀個上海最好的差使。上海差使,不論什麼人,都可弄得,但人情是一時一時,從前同這隨員,雖很應酬過,如今要拉攏他,總得再從新應酬出來。那欽差面前,要托他孝敬上去,也未必能空手效勞的。此番不去則已,去就要破斧沉舟,幹一下子。我想在益大莊先提五千款子匯到上海,這五千譬如在老太太喪事裡用掉的,說不得等我拿五千換了五萬回來,再補報老太太。況且不到手便罷,到手斷不止五萬,太太有得享用著呢。記得我們同益大往來的折子,放在小書箱抽屜裡鎖著,那天我想拿過一拿,後來也沒有動。太太,請你拿出來看看,我們今同年益大支過多少?」陳太太道:「我倒忘記這折子了,不是一向放在官箱裡,你幾時挪到小書箱裡去的?」便去取出,遞在陳膏芝手中。   陳膏芝又道:「險些這折子沒有失掉,不然,你看這上頭才支過六千多,還有一萬三千多存在莊上,提出五千,整整再湊個八千存著,太太按月去支些,做個家用,讓我到上海,包管一兩月功夫,謀個好差使到手。帶去的不夠,就再匯兩三千,也還有餘。不過莊上一時提不出許多,要預先給個信他,叫他預備著,划出這一筆來。至多十天,我也要動身,再遲就不妙了。」陳太太道:「說是說得容易,折子現成,你今日就去請了莊上管帳的來,同他講一聲不好嗎?」陳膏芝道:「就請本家老爺走一趟罷。」當時尋了本家老爺去。   那本家老爺不曉得陳膏芝的用意,疑心趙喜的那事發作,一定牽連自己,卻實實在在趙喜先前同錢莊想串謀的事,是他插進去有分,原想三面合成一氣,後來趙喜怎樣變卦,忽然丟了這樁,又同菱子跑走,他也莫明其妙,只因嘴裡說不出不敢聲張。今見陳膏芝打發他去,請莊上管帳的,既不好推托不去,怕又去的不妙,心上正在躊躇,只聽陳太太催他快去,說:「你本家大人,官興發作,要拿錢到上海謀差使去了,家裡丟掉了萬把,他才想去弄錢,真真可恨又可惱的!」陳膏芝便道:「你去,切不可說起這事,外面先可不能張揚。」那本家老爺才放了心,曉得那事並沒有穿,一納頭答應著去了。   再講那益大莊的掌櫃,其初不過想要在帳上圂上幾筆,後來倒被趙喜真騙了二百塊去,他原說不怕二百塊不能出梢的,其間本家老爺,也向他商量分吃了好些,只是身本有關,陳家的折子也沒有到手,不能如他的願,然他聞趙喜所說的那層。此時本家老爺見了那莊上,暗暗告知陳膏芝的意思。那管帳先生約莫一算,陳家是還有一萬二千多存在帳上,憑發票支取的棺材錢,也除清在內,便對本家老爺道:「論他的實數是多少多少,你我所說,同那趙二爺拿去的卻不曾算。」於是同到一間房裡去,打著算盤,說:「這麼一來,只有一萬零點了。如今不曉得他要提若干,橫豎我自有話說。」本家老爺道:「好極!好極!就同去罷。」   來到陳膏芝處,引進上房旁邊的內書房,等了兩三個鐘頭,才見陳膏芝叫人捧著煙盤跟了出來。坐下先說些閒話,然後歪到煙盤上去,叫人打上幾口煙,一遞一筒的吃了五六口。又讓了錢莊上來的人一口。那來人看見三四支煙槍,贊說是好。陳膏芝道:「頂好的一支,新近一同丟了。那支槍,說還是林文忠公在廣東禁煙的時候,一個廣東大老家的呢。在我手上,也藏了二三十年,可惜之至。」來人就說:「這回府上失的東西,真是可惜。查的怎麼樣了?」陳膏芝道:「原是呀,如今我老太太去世,一時既不能到省,日後的日子長著呢。小孩子定的親,還沒過門,老太太的墳地還沒看,家用應酬一切都要節省些下來。我同你寶莊上往來的那筆存款,我想提出五千來,贖回幾畝田,幾所房子,交給賤內收些利錢,讓他當家。其餘的仍存在寶莊上,等將來做個起服到省的用場。經折子在這裡,你看看,除掉了支過的,應該還有一萬三千多。」來人說:「老太太的壽器錢,經折上沒有寫,是憑本家老爺送來的發票,這筆又是七百塊,也要在折子上添一筆除掉了。實在還存一萬二千多,是不錯的,沒有一萬三千多了。但是敝莊上的帳,出進得大,一時可歸不起數天,你老既要提出五千,待我在別家劃一划,或者便得。目今家家的銀根吃緊,不是你老,敝莊上是不肯提的。」陳膏芝道:「我並不要現錢,這個主兒在上海,你莊上只要打個匯到上海的匯票,約個期頭,妥妥噹噹的交給我,這是比提現錢容易了。今日我就先在折子上添注了那七百塊,打個圖章,回去再請你除開了五千,連少的利錢,結一結數目,還存七千幾。零頭也找了過來,整整再存七千在寶莊上,另立個折子,把這個折子涂銷了他。」錢莊上來人便含糊答應。臨走時,陳膏芝又叮囑道:「這五千匯票,在兩三天內要送來的,我就拿七千多的零頭,貼還你莊上利息,不用找罷,五千萬莫誤我的事。」   本家老爺陪出去之後,錢莊上的人便道:「這還好,那七千雖已差上一小半,我莊上這是要替他彌縫,不能再吃他的了。你本家老爺穩賺了錢,我倒要貼下利去。方才他說貼我的那零頭,可不能由你再蘸個指頭兒了。」本家老爺笑著不語,各自走散。看官,你想天下吃錢店飯的人,著名的都叫做錢鬼,蘇州人還起他一個渾號,叫做「錢猢猻」,專門在錢眼裡翻筋斗。這益大存得到幾萬的錢莊,何至於串通了人,只吃沒千把塊錢?要曉得他早已存著個倒帳的心思,將來陳膏芝這七千,怕不是一古腦兒倒下去。還算陳膏芝的財運好,此時先要提出五千,不然,連這五千也倒了,他莊上抵樁吃一場官司,你又奈何到他?   閒話少敘,過了五六天,果然陳膏芝把那匯票催了送來,下存七千,另立了一個經折。零頭只有一百多,也憑著莊上算結了,涂銷了前頭的折子。趕在九月二十幾,陳膏芝料理動身,也摸索摸索的料理了三四日。動身的隔夜,還到官衙裡催問竊案,只是悄悄的瞞著人,不說出門。惟有本家老爺曉得情由,以為陳膏芝此去得了法,他也無不得法,怕的本家人多,曉得了,也來鑽謀進身,所以他在外面倒也不露個風兒。陳膏芝便帶著兩三名貼身家丁,望上海進發。後事如何,下回交代。    第二十三回 開學吃酒王老娘首座 丁憂謀差陳膏芝心慌   話說陳膏芝往上海進發後,已到十月初一,黃氏夫婦開辦學堂的日期,正好先接敘一回。那兩處學堂未開之先,黃繡球與同志諸人又聚議過兩次。黃通理又著實忙碌一番。張開化張先生果然將他公事托付了伙計,自己騰出身子,隨同黃通理做個幫手。如今新話頭,叫做幹事員的便是。   這日開學的禮儀,在黃氏家塾一邊,按下慢表。在城西女學堂一邊,是預備了請王老娘、曹新姑補行慶祝會的。外面雖沒有什麼鋪排,卻是女學生到齊了,人數可也不少,又是新創的一件事,有些曉得的,都走來要看。加上學生當中,有由娘送學來的,有由伯姆嬸子送學來的,有由姑娘、嫂子、姨娘、姊姊送學來的,還有是婆婆媽媽跟著送來的,一時就擠不開了。大門外,也不免有些男人闖了進去。黃繡球、畢太太們早就料到這個,這日老早的便將所辦酒席一桌桌擺在堂上堂下,也並不點什麼香燭,鋪什麼氈條,更不行那磕頭拜先生的舊禮,對著送學的人說:「只道今日先請客,明日才上學呢。」對著來看的也只說是請女客,不容男人混雜。卻暗底下留著幾個女學生,等著坐席,這才散了一大半。   到申牌時分,約齊幾位同志,立在堂上中間,分派了一班學生,立在兩旁。三面排開,大家只福了一福。那學生高高矮矮,從十歲到十三四歲上下,煞是好看。內中惟有那櫻兒,年紀大些,又不算在學生以內,當時是站在中一排的下手一邊,算是同送學來看的人一起。這個禮節既行之後,黃繡球、畢太太合著幾位同志,約略說了些話,無非是謙讓勉勵以及追思陳老太太,慶賀今日開學的意思,就推尊了王老娘、曹新姑二人,在堂安席。學生當中,有的留,有的不留,櫻兒也再三辭了,一共只安了五席,還不曾坐滿。不過二十餘人,第一席是王老娘坐的首位;第二席是曹新姑坐的首位;餘下也不分大小次序,隨意入坐。王老娘、曹新姑二人當下笑逐顏開,原不肯坐兩個首席,因是黃繡球分派,有個不得不坐不敢不坐的樣子。等一齊坐定了,黃繡球拿一把酒壺又單在他二人面前篩上了酒,說:「今日這酒,專為你二人而設,有了你二人,才有這學堂,有了這學堂,才如了我的志願。自從有個學堂名目以來,開女學堂的別處已有,問誰能像我,就收服了你們當尼姑的做到教育上的人?將來在我的結果,雖還不曉得怎樣,在你們兩個人的結果,卻是我造出來的。我黃繡球要繡成一個全地球,這件事也算得是一手新鮮活計了,應得敬了你們一杯,我也自己吃一杯。」大家都拍手歡笑。   王老娘、曹新姑隨即站起來,取過酒壺代黃繡球爭著篩了酒,說:「黃奶奶是應該多吃幾杯的。」於是畢太太、文毓賢、胡進歐諸人均此斟彼勸,開懷暢飲。在座的女學生也跟著十分快樂。   黃繡球領過一兩杯,回頭又向畢太太道:「姊姊,這學堂雖是我的發起,實在是姊姊的成全,也應該敬姊姊吃個兩杯。」畢太太忙按著酒壺說道:「這是那裡話,論起這個原因,自然第一是妹妹同通理先生的能力;第二是王老娘、曹新姑二人的功德;第三就是那陳老太太的贊成,眾姊妹的光彩。」大家聽說,都道:「這更說不著我們,我們大家沾了黃姊姊、畢姊姊的光彩罷了。」黃繡球到底替畢太太斟過一杯,坐下笑道:「大家都不要客氣,倒是畢姊姊講王老娘們功德的那句話,如今我來問問王老娘們:這種事,比當初你們拜菩薩修行的,到底怎樣?好處在那兒呢?」王老娘忙支開嘴,笑迷迷的答應說道:「菩薩就是人,人就是菩薩,那泥塑木雕的,講他做甚?」曹新姑也說:「做菩薩的功德,是給人瞧不見,什麼補氣呀報應,都是渺渺茫茫,到底人教人有點憑據。你看今天來的小姊妹們,若是一個個教了出來,能夠自己立身立業,就將來沒有丈夫兒子可靠,不至於做的家人的勾當,豈不便是福氣?想起我們從前當尼姑,真可笑煞人!」   吳淑英插上來說道:「新近我看見一張新聞紙,講雲南制台,因為雲南省城裡要設立學堂,沒有個空地方,就出起告示,禁止和尚尼姑不許削髮,已削的要留起來還俗,出空了那庵堂廟宇,改為學堂,把庵堂廟宇的出產查清了,提八成做經費,餘下二成,分給那老病的和尚尼姑,養他到死。尼姑年輕的,替他相當擇配,委了雲南府知府管理這件事。那知府奉命而行,到了一個庵裡,有兩個年輕尼姑執定不肯留髮,不願嫁人。知府再三開導,兩個尼姑再三不依。逼得沒法,就雙雙的在那知府衙門口牌坊柱子上一頭撞死了。」   黃繡球搶著說道:「這是在勉強要替他擇配上來的,若是說隨他兩個自己去配人,我曉得這兩個年輕的一定不死。我們中國風俗,只把男女的婚姻大事任著父母做主,父母又只聽著媒人的話說,泥住了男女不見面,拘定了門戶相當,十人有九,成為怨耦,倒把什麼『巧妻常伴拙夫眠』的話,歸到緣分上去;又是什麼月下老人,暗牽紅絲注定了的,自古至今,也不知害死多少女人!至於寡婦再醮的話,王法本是不禁,自從宋朝人,講出什麼『餓死事小,失節事大』,就又害盡無數的事,什麼事不要廉恥,不成風化,都從這句話上逼出來。我聽見說這句話的人,他家裡就沒有守著這個規矩。還記得宋朝以前的大賢人,大好佬,他母親妻子,是再嫁三嫁的,盡多著呢。況且一個男人許娶上了幾個女人,一個女人那怕沒有見面,只說指定了是個男人的,男人死了,就該活活的替他守著,原也天下沒有這等不公的事。講來講去,總是個壓制束縛的勢頭。我們做女人要破去那壓制,不受那束縛,只有趕快講究學問的一法。有了學問,自然有見識,有本領,遇著賢父兄,自然不必說,便遇著頑父囂母,也可以漸漸勸化,自己有幾分主權,踏准了理路做事,壓制不到我,束縛不住我。就是有人批評,我可還他一個道理,這都要從學問上來。如果先沒有了學問,單是說我有我的權,父母管我不著,這就走路要走叉了道兒,不但受人批評,自己想想,恐怕也覺得無謂。畢姊姊同諸位姊姊、妹妹,看我這話是不是呀?我們這個學堂,抱定了這個宗旨,是要大家同心同意,幫著忙的。」說時,又起身代各人斟了一巡酒,喝喝談談。   將快散席的時候,黃通理帶了兩個兒子黃鐘、黃權連張先生、復華等踱了進來。張先生臉上紅通通的,黃通理也很有酒意。原來這日家塾中開學之後,散得甚早,先起已到女學堂來看過,看是諸位女客正吃著談著,沒有進門,也就約了到一家酒館,開懷暢飲。此時大家見黃通理等來了,各自散席笑迎。畢太太問:「你們那邊也吃酒的嗎?怎樣熱鬧?」黃繡球問:「男孩子報名的,可都到齊了沒有?」張先生磕著旱煙袋笑道:「只有五個沒到,倒是黃禍的兒子黃福,臨時來說也要上學,是他家裡送來的,說黃禍又出門去了不在家。」黃通理道:「這可是想不到的。」黃繡球道:「那黃福孩子,我看他著實可造。你倒要好好的造就他,不要拿他老子埋沒他兒子。」吳淑英姊妹搶上來拉著黃繡球道:「我們要先走了。」說著,那來領女學生的也陸續領去。   這裡畢太太、黃繡球送過了諸人之後,又談論了些,料理了些。王老娘、曹新姑二人還謝了幾聲。當時畢太太又道:「我是早說明住在堂監守的,物件是早已搬來,今晚我便住在堂裡,可叫復華也搬了來陪著。再請張先生家派一個老婆子來。」張先生黃通理都道不錯,如此佈置而散。此後兩處的學規教法,按著前頭所議的章程,各自做去。大概外面是黃通理、黃繡球,分主一邊;內面仍是他夫婦合著出力,底下的事情甚多,又要暫擱再敘。   踅轉來說那陳膏芝,到了上海,住入客棧,打聽得欽差恰才來沒幾天,那個舊交的隨員果真也來了,也在行轅外住了棧房。第二天就勉強起一個早,將近十二點鐘,僱了馬車去拜。恰好那隨員剛從行轅上下來,一見名帖,曉得陳膏芝薄有家道,此番丁憂了來到上海,定歸帶著錢來玩的,可以分他幾文,即刻請見,見了十分念舊,敘話之間,道是:「這回欽差嚴厲得很,一直打京裡跟了出來,什麼都不能沾個光,弄得在京裡帶的幾個錢,賠貼乾淨。上海雖是繁華之地,我們有關防的,原不說想去嫖去逛,連想買點東西,總不湊手,實在也悶得慌。老兄你來了挺好,既不是本省的官,又是丁憂的人,我們常談談,可不要緊。」陳膏芝便道:「老兄,你到底是個紅人兒,跟欽差回去,還怕不得個密保、個把海關道可捏在手底心裡的?像我窮候補,雖說家裡還有口飯吃,究竟沒得照應,沒得能耐。如今又丁了憂,新近還失了一票東西,運氣壞極了,不要說起。曉得你老兄在此,一來給你老兄請安問好,二來也想謀個機會,帶來的盤纏不多,卻是我丁憂的人,同你老兄有關防的人,都差不多,不能去嫖去逛。老兄要買東西要用,我可先勻出一千來用著。」   那隨員打上心坎,一面謙謝,一面暗忖道:「此人就這樣會湊趣,無非想由我鑽欽差的路子。我們欽差大人出封把空信,我去求起來,還做得到。成不成,橫豎碰他的運氣,我落得回給他一個人情。」想罷,便對陳膏芝道:「你老兄才來在客邊,怎好反來用你的?倒是你現在想謀個什麼機會呢?想來一位道員,門路是多得很的。」陳膏芝坐著揶上屁股尖兒,湊了那隨員面前說道:「毫無門路,你老兄可能代我設個法兒?」那隨員的裝著皺眉擠眼,咂著嘴,半天才回答道:「論起來我們欽差大人……」說了這四字,又道:「再說罷,我總不能不夠交情的。今天還有公事到行台上去,我是不便回拜,歇一兩天再請過來談罷。」說著,端起茶碗。只見陳膏芝用手去擦眼淚,那隨員便問:「老兄近來的煙量想必更大了,我這裡少了這個,失敬失敬。」陳膏芝忙也端起茶碗來,一聲送客,走上馬車,心中很為得意。不料頭一回見面,把話就說上了,這事倒十分湊巧,回棧便又坐馬車到後馬路匯划莊上去,將益大的匯票交給了,並交出益大的信,就叫見票即付。當又托他莊上,分了三張,轉作即期的票子,兩張一千,一張二千,餘下一千取現洋,如數取去。把一千現的,交點了客棧帳房裡存下,隨時作為零用。三張票子,趕忙封了一張,寫一封信,打發跟人中最親信的,送到那隨員處,取了回片,隨後再去拜那隨員,曉得收到無誤。   這第二次見那隨員,自然更親熱關切,不必摹寫。陳膏芝靜候消息,就日日在棧房裡照舊吃煙,真個守著丁憂的體制,從不出來逛一逛,免不得有點應酬,至多晚上十點鐘,才能上一上一品香的番菜館。這又是他煙瘾大、來得懶的原故。一連等了十天,那一天上燈時候,打聽那隨員公事已完,人在棧裡,想坐了馬車又去會他,轉眼來喊喊三個跟人,一個都喊不應。問了茶房,支吾不答。到開晚飯時,三個人掩了回來。陳膏芝原是一些火性沒有,也不說起。三個人伺候著晚飯,倒向陳膏芝回道:「方才小的們在四馬路青蓮閣吃茶,像是瞥著了趙二爺一眼,沒有看得真,就在人堆裡擠過了,相貌實在是像。」陳膏芝聽說道:「他逃到上海來,也許有的,我明日要寫信托地方官,請他移知上海縣查訪。一面見了那隨員大人,也托他關照上海縣呢。明日上午,打聽隨員大人在家,我可要去拜的。你們不許再一齊走開。」晚飯過後,陳膏芝又去過瘾,兩個跟班要輪流伺候打煙,還有一個閒得無事,仍舊溜了出去。約莫十一點鐘茶房送進一封信來,拆開一看,正是那隨員的,上面說:「明日午後兩點鐘,請過我有要話面談。」   偏偏到了第二日,遲去了一個鐘頭,等了半天回來,回來了又去,三翻四覆,弄到晚上一點鐘才見了面。這日陳膏芝的煙瘾就沒有過,好那隨員又急於要睡了,第三天還須跟著欽差有事,便草草的說了幾句話。內中有一句,叫陳膏芝再湊個一千塊錢。陳膏芝也只糊裡糊塗聽了這一句,什麼話都沒有弄清,只以為事情打點妥當,滿心歡喜回棧想著,叫那出去的一個跟人,明早再封一千塊的票子去。於是先過足了瘾,寫上了信;又想起在虹口靶子路借一個廣東花園裡請請那隨員,就另外寫了一封借花園的信,說定後日這一天;又寫了幾副帖子,打算隔夜交代,第二日一並照辦。等到寫完想完,天色已亮,從新呼了幾口煙,就脫衣而睡。   第二日早上,那隨員叫人拿片子來催信,出去的一個跟人仍沒有回,在棧的兩個跟人也是睡了。茶房代收片子,代付回片而去。接著又來催問兩次,那跟人才起來,要推醒陳膏芝,那裡推得醒,一直到太陽落西,房裡已上了自來火燈,還要翻身,好容易推醒了。回明其事,只才猛然想著,問:「你們那伙計回來沒有?」說是還沒回來。陳膏芝兩眼朦朧的笑道:「上海不是好地方,一出去就被女人迷住了,快些打水點煙燈,我自己套車出去。」兩個跟人先起來就打好二十幾個大煙泡,裝上五六支槍,等洗過臉,拈了一點乾茶食吃下,便又躺下呼呼呼的吸到一個鐘頭。   吸煙的當口,兩個跟人說道:「某人出去了一夜一天,老爺疑心他被女人迷住,小的們想,上海街上的巡捕多,疑心不要他倒被巡捕抓了去,生頭生腦的人,是說不定的。老爺,可發打發茶房去看?」陳膏芝又笑道:「這個未必,喊了茶房來,姑且叫他去問問也好。」茶房來了說道:「這從那裡問起?」兩個跟人便說:「你們總熟悉,可以問得。問出來,老爺先賞你們幾塊錢就是了。」茶房聽講有錢,樂得糊弄一下說:「讓我們到新巡捕房、老巡捕房、虹口的巡捕房,都去問一聲罷。」兩個跟人道:「上海可真不好瞎走的,巡捕房就有這許多。」茶房又說:「巡捕房問信,也是要花兩個小錢,三處也花得不多,有夠三四塊錢,我們本地人就可以使得,先請老爺給了我們,回來再討老爺的賞。」陳膏芝道:「就快付他四塊錢,我煙吃完了,要上馬車了。這虹口的信,就叫茶房順便帶去,不許誤事。這隨員大人的信,只好我親自交去。你們跟我一個人,一個在棧裡候著。」說時再把信一看,知道錢票還沒有封入,就匆匆忙忙去開枕箱,開了又去開小皮箱,翻出多少衣裳東西來。一個跟人在馬車上等候,一個撿水煙袋送帽籠出去,回轉來說:「老爺這是做甚?衣包早已在車子上了。」陳膏芝說:「不是衣包呀。」要知不是衣包是什麼,看完,又請再看下回。    第二十四回 黃繡球勸導學生 李太史進談公事   話說陳膏芝開檢衣箱,要取出一千塊的錢票子,帶出門去,誰知竟翻檢不著,又在枕頭箱、煙具箱各處摸索了一回,通身沒有,當時心上一呆,重新坐到牀上,瞪著兩隻眼睛,仔細一想,說道:「哼!哼!這又一定是你們伙計偷了去了,怪道他一出去,就是頭兩夜不回棧房,還當了得,待我即去拜了隨員大人,托他報竊。這三千塊錢,卻是我的血本,怎樣好叫他享用?他的良心,倒也好狠,便一古腦兒偷了去。」說著就匆匆忙忙上馬車出門而去。   來到兩隨員棧房裡一問,那隨員大人將將前腳動身,行李已上了輪船,人也出了棧房。趕到輪船上去問,卻好問著了,得以見面。那隨員聽到陳膏芝說失去錢票的事,竟不相信,只道是說大話,推托不肯,豈有被用人偷去三四千塊錢,一些兒不知?用人出去了兩三夜,也不查問查問?此時分明曉得我要動身,拿此假話搪塞。心上著實不高興,便對陳膏芝道:「老兄破財,也是兄弟的財運不好,不必再談,沒有工夫再同老兄閒敘。承借的那一千塊錢,可惜已用散了,等兄弟此番到別處去,張羅到手,一定奉還老兄。老兄是三千五千,失去了不算什麼,譬如在上海逛了窯子,就結了,有個什麼說的?」說罷大笑,就有端茶碗送客的意思。陳膏芝什麼話都沒有說進,其時正在晚上,輪船上鬧烘烘的,不能久留,不覺垂頭喪氣而回。回來就望牀上一躺,開起煙燈,同他那用人嘰哩咕嚕說了又罵,罵了又說,說定不出個主意,便糊裡糊塗,又在牀上睡著了。睡到半夜,忽然又坐起來,想到家中才丟了萬把還未破案,如今又丟了三千,怎樣好回去見得太太的面?身在客邊,所剩在棧中帳房裡,還存得幾百塊錢,隨員是走了,謀望不成,若再把這幾百塊用個乾淨,更反回不得家鄉,見不得爹娘,不如趁早回去,在太太面前只說都應酬了欽差隨員,慢慢的聽候差使的消息,太太從那裡去對證?差使望不到,太太也只好說是認個晦氣罷了。想定了便睡不著。   挨到天明,喊起了用人,說:「今日我們收拾回去,不要再在上海閒住了。」他用人一齊說道:「老爺難道白丟了三千塊錢,也不追問?既然猜著是我們伙計偷去的,也該報出去,到底查一查。照這樣一萬八千的都丟了不問,老爺家裡還有多少家私?小的們倒有些不懂。」陳膏芝銜著一口煙,歎了口氣,說道:「那忘八蛋的,既然偷了去已隔了兩三天,怕不已經跑掉了,他還在上海等我們去捉嗎?上海地方說聲有了錢,望外國一跑都很容易,曉得他這兩三天功夫,已到了那一國,那裡去查?或是回去把那太太所失的東西,吃住了本地地方官,還可望他賠個一半。這三千,問都不必問的為是。」那兩個用人聽說如此,又道:「早曉得老爺這樣大方,小的們就先下手偷了。如今被那個伙計一人受用,小的們倒不甘心,我們是要到莊上去,問那票子是怎樣拿去的?」陳膏芝道:「你們去問一聲也好,問了回來,我們就同棧房裡算算帳,作速動身。」果然那用人同到莊上一問,說頭一晚打過票子之後,第二天早上,就將票子兑了現洋而去,說是貴上去買洋貨送欽差大人,做門包使費用的。怎麼貴上並不曉得?我們號上只認得他是貴上的跟人,頭一晚的票子,貴上就交代在他手裡接收,因此不疑心於他,這可不與小號相干。」問的人沒得話說,回來告訴了陳膏芝。   陳膏芝道:「何如?我原說不必去問,如今他是取了錢跑掉了,我還為這事尋死不成?快快回去再說,不然,連剩的幾百塊又要飛了,只怕我們要流落在上海推東洋車子呢。」他用人不覺笑起來道:「這個不要說老爺推不動,連小的們也幹不來。既然老爺說要回去,就同棧房裡算清了帳,將那所存的搬了進來。」不多一刻,開了一篇帳,捧了幾百塊錢交代陳膏芝。陳膏芝說:「我們也去買點東西,帶回家去,再順便到虹口去回報一聲,說客是不請了,謝謝他們,叫他們免得怪我。」當時用人領命,伺候過足了瘾,把行李挑上了小輪船,寫了一間大菜間的船艙。收拾停妥,叫一個用人看著,帶了一個用人,仍舊僱了馬車,一路買東西。到虹口,隨即上船而去。   看官,你道陳膏芝這件事何以這樣糊塗?又何以這樣捨得?其中卻有個原故,都是吃煙誤事。當日陳膏芝一到上海,在莊上打了匯票款子,將一千送與隨員,一千交代棧房,其餘兩千一千的兩張票子,隨手就交給那跟去的人,踹在懷裡,回來竟主僕二人都已忘記。主人既沒有問起,用人也沒有交出。及至那用人出去一天一夜,陳膏芝仍舊想不著,只當已放在箱子裡了。後來在箱子裡翻不到,心上才記起這麼一回事來,暗暗曉得是自己失手,不肯自認疏忽,情願吃虧,只卻是富貴公子任性執拗的脾氣,也是陳膏芝應該敗家,就這樣鬼摸了頭似的馬馬虎虎過去。   話分兩頭,卻說那拐了錢票子去的用人,名叫陳貴,自從那日同他伙計們在青蓮閣吃茶,惚惚在人叢中遇見偷首飾的趙喜,回來曾與主人談起。隨後這陳貴又獨自一人,溜到馬路上遊玩,恰好又劈面看見趙喜。趙喜還要躲避,被陳貴喊住。趙喜不免心虛,生出一計,說:「我有馬車,在轉彎角子上,可一同坐了去看戲。」說時便朝前疾走,意在脫逃,卻被陳貴緊緊跟著,走了半天,裝著尋不見馬車,將陳貴邀入一家煙館裡,開了張燈。陳貴怕他又要脫身,開口便問他所做的事。趙喜卻一口承認,便道:「你我好弟兄,我如今已同菱子成了家,住在上海,想要開一個洋貨字號,我就請你在號裡做個擋手,豈不比跟官做奴才強上十倍?你若是合意,這裡不是說話的所在,可請到我相好的家去,同你細細的談談。」陳貴此時聽了,還想探明趙喜的蹤跡情形,要去報與主人,存個將計就計的意思,便道:「貴相知在那裡?能夠瞻仰瞻仰是極好的。這煙大家不會吃,我們就去罷。」說著在腰裡去摸錢會鈔,一摸卻摸著了兩張紙,拿出來一看,心上明白,是老爺交代他的兩張票子,忘記了交還老爺,趕緊仍踹到懷裡。   趙喜已會了燈錢,引他到了一家堂子裡,進門就叫擺酒。陳貴是初開眼界,登時吃酒豁拳,看著叫局來的妓女,擠滿了一屋子,吃到樂不可支,大有醉意,趙喜早就設下圈套,送他到一個妓女處歇宿。次日張眼看來,想著個中滋味,倒著實有些貪戀。未及起牀,趙喜已奔了來替他道喜,說:「這是要馬上擺喜酒,請媒人的。」陳貴一想身邊無錢,昨日的兩張票子是萬不能用。在懷裡摸了摸,幸虧還不曾失去,便對趙喜道:「我是一個大都沒有,要末你肯借我。」趙喜道:「這是小事,我就先借你一百塊。」便取出幾張五塊頭十塊頭的鈔票,替他付了下腳,又叫擺個雙台。那妓女道:「還要看個兩桌牌才好。大清老早的,酒席也沒有吃得這樣早,看了兩桌牌下來,時候正好。陳老爺也要去再請兩個客來,鬧熱鬧熱。」這個當口,陳貴鬧開了心,意下一動,想著趙喜既然拉攏我,又碰把懷裡有這三千塊錢,本未不是有心偷的,是無意中帶出來,可算得一件巧事,何不竟同趙喜說明,出個主意,我倆合做一個大點的生意。上海是外國世界,一向聽得人說,有錢在上海使用,一時查不清的。況且我那老爺是個昏蛋,要查也沒處可查,落得借他的一用。等我發了財再去還他不遲。便拉了趙喜,到後房間,說知其事。趙喜驚問之下,說:「如此趕快去把現洋提出,上海要躲過一躲。恰為我有個東洋莊的生意,今晚恰有東洋公司船要開,我同你去兑回這三千塊,在這裡吃過酒,即晚動身,上東洋走上一遭,切勿走漏消息。」   計議之後,二人托故出門,兑了現洋,送至趙喜所住的一個處在,安排停當,仍到堂子裡看牌吃酒,一面吃,一面商量。晚上又同到趙喜家中,果然菱子也見了面。此時陳貴利令智昏,又被趙喜籠絡,趙喜是怕放了他,壞自己的事,陳貴也怕離了趙喜,發不了財,當晚匆匆忙忙,果然上了東洋公司船。妙在陳膏芝一連幾日,本不追問,竟是他二人的運氣。後話暫且擱起。   再說黃通理、黃繡球兩處學堂,既已開辦,一天一天的興旺出來。過了幾個月,到第二天年春末夏初,調查地方上的學堂,有官辦,有民立,陸陸續續,也不下三四處,總不及黃氏夫婦所辦的頂真切實。始而還有人論長論短,後來也相安無事。畢太太又在女學堂裡附設了一所醫院。有些女學生在功課之外,就跟著畢太太學醫。黃繡球更是早晚用功,盡心教授。黃通理編出來的唱歌教科書,出了百十種,一時書坊裡各處翻刻,十分通行,連官辦的學堂,也買來作為課本。有幾種課本講體育的,極其有用,學生們讀了,學生們的父兄看了,都曉得一個人不論男女,要講究衛生的功夫,衛生乃是強種之本,能夠衛生,才能夠懂得體育的道理,從體育上再引到德育上去,自然聰明強固,器識不凡,不至於流入庸暗一路。黃氏夫婦教子弟們,卻就抱定了這個宗旨,只求由近及遠,由淺入深,大半還是靠著演說為多,所以那些學生們容易領會。半年以內,從黃氏家塾裡出來的,固然個個英才,從城西女學堂出來的,也個個有點普通學問,不像尋常一班女孩子,只是嬌生慣養,養成功只會做人家奴婢的材料,成個粉骷髏、臭皮囊了。   話休煩絮,卻說當時那新任官府,年已半百,膝下無兒,所生一位小姐,異常疼愛,平時打扮男裝,當做兒子一般看待。上了十歲,並沒有裹腳穿耳朵,平時派了一個跟班,跟著在衙前衙後閒逛,儼如一位公子模樣,看不出他是小姐,一來年紀幼小,二來本是男孩子裝束,衙門裡上上下下,又都是少爺稱呼,因此人家都辨不清。有一天,這位小姐逛到街上,看見些孩子約莫同自己差不多大小,三個一排,兩個一排的過去,認是唱戲的小戲子,就頑皮笑臉的指著這些孩子們說道:「噲!你們上那兒唱戲?讓我去瞧瞧。」跟的人連忙止住道:「少爺不要瞎說,這是學堂裡唸書的學生呀。」那學生當中,早聽見了這位小姐的話,回說:「你才是戲子呢。」那小姐並不在意,跟的人卻上前把那回說的人打了一記。於是那些學生們都站住不依,嘴裡分辯了幾句。小姐見他跟班鬧出事來,就拉了他跟班回頭便跑。那跟班攙著小姐,三跨兩步,跑回衙門。   這裡學生們,原來都是女的,內中一個學生,被那跟班撲了一下,也不覺得,說過幾句,大家走開。走到學堂裡,學生們告訴了黃繡球。黃繡球想了想,這種小事,無須查問,只勸慰了學生一番,道:「是各處的學堂風氣,動不動走到街上同人家口角衝突,問其所以然,無非是人家少見多怪,嘴頭輕薄而起。這些少見多怪的人,譬如一群狗,碰著人亂喊亂叫,人若是弄急了他,說不定他就亂咬,所以碰著這種人,只有遠開他的一法。有個什麼計較?我們學堂裡的人走出去,更比別人不同,先要自己不失身份,便是人家先來惹我們,我們自己想來,要錯在自己,固然不可不認個錯;錯在人家,也只好平心靜氣的忍了過去,斷不可同那錯的人一般見識,當時鬧起來。如今有些學堂裡學生,或是鬧戲園,或是鬧茶館,每至約取了多少人,爭長論短,甚而因此挾制教習,挾制官府,這個裡頭,不必問是非曲直,先忘了做學生的人格,同那野蠻不學的人一樣,便算爭贏了,得了上風,也譬如人去打狗,打跑了幾只狗,有什麼威風?反落得一個粗暴的名氣。大凡做學生的,原要講合群,原要有尚武的精神,不可委靡不振。但合群是大家同心同德,擔任學界義務的說法,不是三五成群,靠著人多,動輒出言生事,學那下等人的派頭;尚武是要有志氣發憤做人,各人立定志氣,幹各人的事,不肯推諉落了人後,處處把精神打起,才顯得是有用之才。若是認錯了宗旨,只當是嘴裡吵得過人、手裡打得過人,這不成了一個光棍?又好比走江湖賣武藝的了,還算什麼學生?如今你們好端端的走路,卻被人家欺侮了去,論事原是委屈的,然而這個意外的委屈,真好比碰著了瘋狗,給他咬了一下,只算一時晦氣罷了。以後你們打學堂進出,不要三個五個走在一堆,人家就不礙眼,沒有閒話說了。」學生們聽黃繡球這番議論,都也不響。   恰好李太史的夫人李振中在座,聽了十分佩服。其時李太史正請假出京,住在家裡,李振中回去,就把那佩服黃繡球的話,無意中同李太史說了。李太史心中倒很有些不平,說:「地方官的奴才,就敢這般放肆,欺侮小孩子們?雖則黃繡球約束自己的學生,不叫多事,卻是此風斷不可長。兩三天後,這官正有公事,請我們吃酒會議,我趁便要說一聲,好讓他也儆戒儆戒他的奴才,免得日後作威作福,弄出大事來。」李振中道:「聞得這個官,人尚開通,比前任著實能夠辦事,究竟他那官辦的學堂怎樣情形,你可打聽些。至於這以過的事,似乎不必提及。他請你們吃酒,所議的是什麼事?倘然不相干,不去也罷。」李太史道:「無非是為籌款的事。我本想不去,幾位朋友說,要還他一個面子,去走一趟。好在去了跟著大家說話,我也不肯自出主意。」李振中道:「這卻不然,要看他籌的什麼款,說的什麼話,如果於地方上有益,說得有情理,自然應該贊成他,否則就當面回絕乾淨,不要兩面敷衍,找些事情在身上。」李太史道:「我原就是這個意思。」   過了兩三天,李太史去拜了那官。請到花廳上,只見在座的都是那官的同寅,紳士才來了一位。坐定送茶,寒暄幾句,陸續到齊。除了官場,紳衿共是五人。五人當中,有一個是新近從北洋回來,年紀極輕,氣象極闊,卻與李太史不甚相熟。彼此談了一回,話不投機,幾乎抬槓。那官一看不對,就叫擺起酒席,分為兩桌。送酒的時候,讓李太史同這年輕的人各據一個首席,這才各就坐位,講到正文。要知所講正文如何,下回接敘。    第二十五回 添學校改拆祠堂 為愛女托薦師傅   話說那官與各紳士入席之後,講到正文,並不甚為籌款勸捐是要把一個祠堂拆卸翻造,改做學堂的事。這祠堂原是公中建造,奉祀兵燹時地方上殉難的官紳,幾十年來,或已另建專祠,或已由各家子孫祀入家廟。起初還由地方官春秋主祭,後來也漸漸廢了,成為虛設。內中的房屋基址,卻還寬大,徒然糟蹋,沒有用處。如今正須廣開學堂,經費有限,所以想就此改造。但這祠堂雖是公中之產,不能不與紳士商量。內中還有幾位後代式微的,既無專祠,又未曾移奉家廟,不妨並入昭忠鄉賢等祠。   當時那官在席上將此話說知,請教大眾。湊巧這席上五位紳士,多沒有他先輩在此祠內。第一個那年輕首坐的說道:「這祠是奉旨建造,既然改動,仍須稟明上司,入奏請旨,官不能擅動,我們紳士,更不能作主。」那官道:「理應如此,不過先問問諸位,要拜托諸位,向各家子孫通知一聲,然後由我具詳上司,想來沒有不准的。」那年輕的又道:「我無多日耽擱,仍往北洋,此事請在座諸公費心了罷。」大家便都說:「這是容易,等我們去尋了各家子孫通知此意。老公祖一面具詳上司,上頭沒有不准的,難道底下還有什麼?」那官道:「因為這祠有奉祀地方上的鄉先生在內,所以兄弟不能不借重諸位領袖,同那鄉先生的子孫說明。既承諸位肯費心,就請查一查,現在有幾家子孫?在於何處?將來移奉牌位到昭忠鄉賢祠去,自當傳禮房通知他們,並不要他們費用分文。」各人同聲稱是,惟有李太史始終沒有搭牙,並非不以此事為然,是看不過那年輕的氣燄,起先就同他說話說搶了,因此不願開口。   等到席散送客,李太史卻落後一步,先問那年輕的是何等樣人。約略的談了幾句,說到辦學堂為當今急務,固然越多越好,外間風氣未開,正靠著官府提倡,今日議的這事,實在不錯。那官也問道:「聞得外頭男學堂倒沒有人興起,只有個女學堂辦得很好,說是一位老明經黃通理的夫人所辦,雖也具過稟,立過案,因為他是女人經理,所以也不曾去考察過,大約不過教女孩子們認認字、學學針線,沒有什麼大不了的,所以也沒有什麼流弊,倒還安安頓頓。」李太史道:「這女學堂,全是黃夫人同他一個換帖姊妹叫做畢去柔的兩人創立,經費也是兩人承當,程度規模十分完備,絲毫沒有學堂的習氣,所以開了將近年把,好像還默默無聞。」那官又問道:「他這個裡頭,難道就是黃夫人同姓畢的嗎?」李太史道:「他裡頭人是很多,大主腦卻是黃夫人一個,其餘還有幾家眷屬,便是賤內也在其內。」那官道:「尊夫人也在內,可見都是一班閨閣名流,自然做出事來與眾不同。兄弟有個小女,今年也十一歲了,自幼為他祖母鐘愛,兄弟現在五十望外,只有這個女兒,他娘又不免縱容些,弄得頑皮不堪。」正說間,他這小姐從前面走過。那官就喊住了,叫來拜見李伯伯。這位小姐便大踏步上來作了一揖,回頭就跑了開去。   李太史道:「令媛竟當作令郎打扮,若不說破,真看不出來。」那官道:「如今正講究小腳放大腳,所以也不替他裹,實在他娘過於溺愛。依兄弟之見,也想叫他上上學堂,或是請個女師傅進來,教他念兩年書,可惜公事太忙,沒有功夫料理到此。」李太史道:「這話真正高明。大凡子弟們,不論男女,都不可過於溺愛。當今女學發達之時,教導女孩子們,更要同男孩子一樣。況且像老公祖的千金少姐,尤其是地方上,一班正經女孩子的表率,平日雖然不出衙門,自應該在衙門裡也讀讀書。」那官道:「說來見笑,小女偏喜在衙門外頭頑耍,他娘是縱容慣了,兄弟又管不到,除了叫他上學,沒有別法。」李太史道:「小孩子們性情活潑,也不能苦苦的拘束他,就是在衙門外頭散步散步,十一二歲的小姐們,又打扮男裝,卻不要緊,不過要跟的人時常提防。說起來倒有一句話,不敢不申明瞭。前日就是那女學堂裡有幾個十一二、十二三歲的學生結伴上學,碰著貴價帶了令媛。看見他們,令媛說了一句頑話。那些學生也回了一句頑話,只都是小孩子脾氣。不想帶著的那位貴價,走上去就打人。那些女學生不敢分辯,走到學堂裡告訴了師傅。那師傅黃夫人,自把這些女學生勸勉了一番,不許生事。當時賤內親耳聽見,回來同兄弟說起。已過之事,老公祖也不必問,以後吩咐謹慎些就是了。」   那官聽說,便叫了他那小姐,問:「前日跟的是誰?」傳上來大罵了一頓,又吩咐宅門內外的人,以後不許讓小姐出去。回頭又對李太史道:「這話承情得很,兄弟那裡曉得有這些事?千萬請老兄回府,告訴尊夫人,請尊夫人在那學堂裡說句好話,兄弟這裡一定要把那混帳東西,攆他回家,一面能夠托尊夫人薦個好好的女師傅來,最好多出些束脩,在衙門內室旁屋,另外收拾兩間屋子,做個書房。服伺的老媽子以及飯食供應,都由上房出錢。女師傅若是自己有小姐帶進來做個伴,也可使得。兄弟不放心叫小女出去,不然,就叫他進那女學堂。有尊夫人在內,還怕沒個照應?只是小女太覺頑皮,賤內又十分護弄,不如請個女師傅,不但小女有人管束,連賤內也可陶熔陶熔。」李太史忙道:「這好極了,兄弟出去商酌些,有了人就來送信。至於那貴價既然申飭過了,可以了事。兄弟不該饒舌,還請看在區區面上,留他一個地步。若把兄弟一句話,砸破他的飯碗,叫兄弟怎樣安心?」那官隨即又叫了這個管家上來謝過李太史。   李太史告辭而去。回家將這日議事及托他薦女師傅的話,同李振中說知。李振中又同黃繡球、畢太太各人去說,先說薦女師傅,各人頗費躊躇,一則學堂裡的同志閨秀,如胡進歐、文毓賢、吳淑英、吳淑美諸位都有不便,以外竟無人可以膺此職任。論程度,像王老娘、曹新姑兩人之中,盡有一人可以去得,但是王老娘究竟年紀太大,曹新姑是不能離開王老娘,而且衙門當中,究竟不是此二人合宜的所在。大家想了一回,也就擱起。   且說那祠堂的事,外面查了一查,除去有專祠有家廟的幾家,都還興盛,說出去都無可無不可。那沒有專祠家廟的,共是五家,這五家,有一家只有一個孫子,年紀才七八歲,上頭並沒有了父母;有一家,一個兒子已改了做生意,經商在外;下餘的三家,家中都只有女流,每家一個女孩子、兩三個女孩子的不等。去告訴了他們這件事,他們這當中都不聞不問,偏是那三家的女孩子,一個個都在黃繡球女學堂裡,年紀雖小,意識開通,說:「把祠堂改為學堂,極是好事。祠堂盡私德,學堂任公德,公德不明,私德就不能表現。況且仍舊把牌位移奉昭忠先賢兩祠,不廢香火,更於私德無礙,有何不可?」於是查了之後,就照著多數的意見,回覆那官。   那官果然詳稟上司,允准出奏,皇上家自然也沒有不准的,幾個月裡頭,就把祠堂牌位,分別移開,收拾房子,改作中學堂。往前把書院所改的,做了小學堂,因為小學堂容的人數多。這祠堂房子略小,只可容一二十名學額,故留為小學升途,做了中學。一時這中學添籌經費、議定章程、延聘教習,都是那地方官辦理。這官久聞黃通理夫婦辦家塾、辦女學堂的名氣,幾次三番托人來邀請黃通理,幫著商議,且有推黃通理做經理的意思。黃通理總因是官辦名目,托詞不去。   張開化張先生卻暗中慫慂著,說:「這位本官,人倒可與有為,單看他把祠堂就能改做學堂,安置得妥妥貼貼,已經非同流俗。又能慕你老人家的名,再三敦請,你老是熱心教育的人,豈可始終推托,辜負他一片好意?他原是培植我們村上的人,你老一去,也是盡我們村上學界的義務,愛我們村上大眾的同胞,沒有這官來請,還要把你老的抱負本領漸漸推廣出去,那有遇此機會,倒執意退讓的道理?我張開化還想跟著你老有個什麼用我的處在,難不成竟叫我失望嗎?」   黃通理聽張先生前半截的話,還在那裡自思自想,不甚關心。聽到後來張先生也巴望做事,才激動了心,說:「老張,我們開了這家塾同女學堂,你是曉得的,已經忙個不了,時時刻刻恐怕放棄責任。起先沒有開辦,只當是一年半載,立定基礎,可以擴充。如今看來,就很不容易。自己擔任的事,說不得悶著頭竭力的去幹,自問才情,再不能兼幹第二樁,所以躊躇不肯答應他,心上不是不想烈烈轟轟,立刻把我們村上變做一片文明之場。可是古人說的『欲速則不達』,又道『其進銳者其退速』,如今各處辦學堂的,都標著一個速成的名目,橫著一條速成的心思,我想中國自古教學的法子,既有年限,如今泰西各國教學的法子,也有階級次序,這速成一科,原是從權的辦法,細摟起情理來,不怕人是絕頂聰明,那有個一年半載就能當得一個成字?我們現在教蒙學,尤其要專心耐久,果真把我們這家塾女學堂兩處小孩子都陶熔出來,就算養成了幾十個教員。先有了教員,再分出無數學堂來,便不怕學務不興,也不至有種種弊病。看似功夫遲些,卻是一發達,就同一樹花似的,一齊開了,豈不彬彬茂盛?現在開學堂不難,難在得幾個完全教員。假使當教員的不合程度,雖然認真,也不免事勞功半。況且風氣初開,習俗未化,從前講學問的人,不是太高,便是太低,高的近乎迂闊,低的更多腐敗。我們村上又向來腐敗到極處,非一時所能轉移。若是各人肯以國民自任,結成團體,曉得地方自治主義,那事就好辦了。一沾了『官辦』兩字,便算那官真正實心,托付了我,我也不恤人言,盡力承辦。究竟事既當官,地方上的人,不問誰,都可插一隻腳,開一張嘴,弄得不好,連官也不得安逸,說不定三個五個月,事情還沒有頭緒,官倒調開了。後來的能夠保存,總不能夠沒些更動。萬一竟同前任反對,從中那些插腳張嘴的人,再加上些傾軋,可就一敗難成。雖說添一番阻力,必定長一番新機,到底鬧得亂糟糟,有損無益。」   黃通理話未說完,張先生洗耳拱聽,旁邊畢太太說:「這其中微有不同,如其是官辦照例的事,像那書院改的學堂,我們自可不必過問,這回卻是特別的舉動,那祠堂裡先輩的後裔,又恰恰都在我們女學堂,聽他們所講公德私德的幾句話,很是明白。通理先生,就看在這幾個女學生分上,不要推辭。」黃繡球道:「我家通理做事,說有這種遲遲疑疑。他偏不是請我,不是改女學堂,若是請我去開女學堂,我不管他事情如何,既請教到我,我總肯去的。何況這是分內應當去辦的事,那裡顧慮得許多?你不記得你從前何等憤激,如今變成了這般畏縮,再歇幾年,怕你連這家塾還不高興開呢。」黃通理只笑而不言。   畢太太道:「可惜妹妹萬不能丟了自己的學堂,應聘去教那官的小姐,此外就實在無人可薦,這也是打通我們學界的機關,不可錯過,總得替他想出一個人來。」黃通理便道:「就是這句話呀,我這家塾,也急切少個替手,怎樣又好去接那中學堂?斷無把自己已成的丟開,又去辦初創的。不過我總還分得開來。繡球,他是我一隻大幫手,斷不能叫他進那衙門裡去的。讓我明日就去見了那官,請他將小姐交給繡球,到學堂裡來。」黃繡球、畢太太同聲說好。張先生不覺的笑道:「從今我們村上,一定應著黃大嫂子的話,可以繡出光彩來了,好叫別處人看熱鬧,看得眼花繚亂,這才快樂呢。」   大家說過之後,到了第二天,黃通理果真到那官府中拜見。那官兩三次來請黃通理未去,原想行個先施之禮,只因事多耽擱。這日聞說黃通理到來,隨即邀入相見,著實敘了些仰慕佩服的話,然後說道:「拿祠堂改辦學堂,一切經費章程都大略議定,經費雖不能多,總叫常年足敷開支,一面再加籌劃,積成的款。惟是章程怕有什麼不妥不好之處,要拜托你通理先生悉心參酌。一向聽得尊夫人辦的女學堂,有條有理,都是先生從中主持;又聽得先生府上設立家塾,教法極好,所編的教科書,如今各處風行,稱為善本,可見先生大才,為一鄉之望。不過同先生少親近些,今日幸蒙光臨,當面領教。」黃通理只是謙謝不遑,看他的章程底稿,也就是尋常普通辦法,果然經費足,辦得好,事卻不難,一時且不肯承任,用話支吾開了。   漸漸的引到李太史所說,要替他小姐請一位女師傅。那官道:「這事能夠費心更好。」黃通理便將難得其人的情形說知,又言:「提倡女學,正是美事。晚生家所辦的女學堂,還不十分腐敗。在內辦事的,也都是鄉紳眷屬,沒有弊端,若請令媛小姐到堂讀書,顯得格外體面。那些地方上的女孩子,更必聞風鼓舞,只要打發老媽子,早晚接送,在學堂裡,都是幾位奶奶小姐親自照應,大可放心,並不收什麼束脩。」那官道:「小女一向給他嬌養慣了,尊處的學堂,覺得路太遠些,既然承情,何不在那鄉紳眷屬當中舉薦一位,請到我衙內設帳?如嫌不便,就早上用轎子接來,下午用轎子送回。小孩子初次開蒙,那裡望他能領會什麼?不過帶著叫賤內也聽聽看看,開發點知識,這倒是兄弟的實情。」   黃通理聽說這話,心上大喜,便道:「這就等晚生回去,告訴賤內,代邀那姓畢的畢太太,早晚到衙門裡來,見見這裡太太,另外商議。至於中學堂的事,晚生把章程也帶去細看一回,再來請示。經理一席,實在不能承當。」那官道:「這是必須借重,先生如果分身不開,也請舉薦一個人。貴地方上人才雖多,究竟能擔任學務的,兄弟不很深知。卻不比從前書院請山長,只顧情面聲望的事。兄弟雖是俗吏,還明白這一層的。」黃通理不覺大為敬服,答應起身,說:「老公祖如此通達高明,真乃地方幸福,晚生那容不竭力效勞?一准等明日回覆上來,賤內也一準明日過來給太太請安。」那官送出黃通理後,進了上房,也與他太太說了。下文怎樣,再看下回。    第二十六回 好官得力內外打通 秀才談心情形可笑   話說黃繡球同畢太太,等黃通理回家說了一番,都道:「難得有這樣好官,自這官到任以來,也不看見有什麼政績,就是那書院所改的學堂,並無整作,同他此番所做的所說的,似乎不符,倒有些不解。」黃通理道:「這其中自有原故,無非是事情辦在他的前頭,一齊有人把持牽涉,不能操切更張,所以他要慢慢的另外生法。據這官的人品看來,卻是當今黑暗世界上一盞明燈,能夠照在我們村上,原是極好,只怕燈前遇著了風,吹得搖搖晃晃的,火光不定,或是竟被那風吹熄了,可就不妙。風比地方上的壞人,禁不住有幾個壞人糾纏干預,便算好官,也難辦事。我看這官,也是自己怕風,用心甚苦,所以前任已辦的事,不肯急於改變,要自做一齣戲,翻翻花樣,這卻是你要繡地球的原料,不可不去看看他這花樣,裁量裁量。所慮的他怕風吹,我們軋進去,也碰著些風吹草動,所以我總遲疑。如今說不得了,我就在家塾挑選幾個學生,請他再在別處,考選幾個,升入他那中學堂。我仍情願當個教習,不去充那經理。章程照著他的,也不替他更換。倒是你同畢大嫂子進去,怎樣聯絡他太太,好叫這女學堂發達起來?」黃繡球道:「這個我自有道理。」畢太太笑說:「莫非又要裝神托夢麼?」王老娘、曹新姑在旁,都忍不住也笑了。王老娘又問:「這官是那裡人?姓甚名誰?真正算得好官。」黃通理道:「他姓施,官名叫有功,是江蘇籍貫,捐班出身,捐班裡有這樣人才,可想不到的。」   第二日,黃繡毬果然同畢太太一早就進了這施有功的衙門。衙門裡太太,原已預備有這兩位女客到來,登時迎入上房。見那施有功的太太,年紀四十以外,舉止應酬,落落大方,頗與黃繡球性情相合。當下一五一十,談了許久。施太太又同畢太太說些廣東、香港、澳門、葡萄牙以及西貢、檳榔嶼、新嘉坡的風景,似乎都約略曉得。原來這施太太,自幼跟他父親也到過廣東、西洋一帶,開過眼界,現在跟施有功做官到此,悶在衙門裡,不料有黃繡球、畢太太這兩人可以結交,話到投機,越談越暢,不但把施小姐放心送到女學堂裡去,還提起文毓賢、徐進明、胡進歐一班人,要敘會敘會,再分設幾處女學堂。   黃繡球道:「地方不大,學堂倒也不在乎多,第一是難的任事得人;第二是難的費用經久。講任事的人,我學堂裡,將近兩年以來,還挑得出幾位,都肯擔任義務;就是初下手,購買圖書器具這筆款子,以及常年添補的錢,要籌得寬餘。我們女學堂,不是有個陳老太太創捐了幾百弔,又大家湊起來才開的?不然,我同畢姊姊,雖已花用千把,怕同寶塔一樣,至今還不能合尖呢。」施太太問:「那個陳老太太可是本地方人?肯出幾百弔捐入學堂,就難得了。」黃繡球便將陳老太太怎樣怎樣,述了一遍。施太太道:「便是陳膏芝的老太太麼?聞得陳膏芝家自從他老太太故後,先被賊偷,後被拐騙,好端端一個人家,已拖得乾乾淨淨。至今他那竊案,移到上海縣去,沒有了結。他夫婦二人也病死在上海了。剩得一個兒子,不知去向。」黃繡球、畢太太同聲歎息了一回。   施太太又問:「培植女孩子們,除了學堂,還有什麼?」黃繡球道:「女孩子那樣不與男孩子相同,是男孩子學得的本事,女孩子那樣不應學?從來陰陽對待,只有陰能生陽,中國幾千年積弊,反只扶陽抑陰。後來又起了纏腳的惡俗,弄得女人連路都難走,說是纏小了腳,娉婷好看,你想同是一個人,同是一雙腳,何以女人的腳該纏小了,討人好看的呢?豈非笑話!要講叫小孩子個個讀書,自然要叫女孩子不許纏腳,這是施老爺做得到,可以重申誥誡的。施太太,你問學堂之外第二件事,沒有比此事要緊的了。」施太太問:「這樣說來,你那學堂中,一定都收的大腳小姐,幸虧我小女腳也沒裹,可以列入門牆。但如畢家嫂子,生長廣東,所以是一雙大腳,你黃嫂子看來竟是半路上放的,放掉腳有幾年了?」黃繡球道:「為放這雙腳,還在這衙門跪過公堂。」施太太聽得詫異,畢太太代述了一番。   施太太便道:「你黃嫂子有這樣的烈性,如今對著兩位,不但自慚形穢,覺得也不能對付自己的女兒。從明日起,我也放掉了他,能夠弄些人,到各街坊各鄉鎮,同講鄉約一般勸人都把腳放大,不是一件大好事嗎?這個不是他們男子漢肯盡心竭力做的,讓我請我家老爺再多出幾張告示,把那告示編成白話,叫人家個個懂得,有能勸化女人放了腳的,紳衿人家不消去說,那經紀鄉下人家,就重重的給他獎賞,這法子可好不好?」黃繡球道:「這是沒有再好的了,我們已經拿這個法子用過,叫人裝著女先兒,各處彈唱。」便又將王老娘、曹新姑一番故事說出。施太太聽得更外稀奇,忙到簽押房裡去,告訴施有功。施有功也不知有此一重公案,甚為驚異,就對施太太說:「這黃氏夫婦,真是絕大人物,我那學堂同你女兒的事,一定去拜托他。」施太太當把勸放小腳,多設女學,女兒不妨送進他學堂裡去,件件事都說了。出去與黃繡球畢太太,又談論了好半天,盡一日之長,這才送出。   自此黃通理也應允了,兼任施有功所辦的學堂教習。那考選的學生,都是經黃通理手取,另外便是從家塾中升送進去,最出色的,卻是黃禍的兒子黃福,其次便是自己的小兒子黃權,一共足了二十名學額。   那時外面見衙門裡老爺太太,同黃通理家內外來往,新立學堂,又單請黃通理教習,並帶了黃權,不免已謠諑紛雲,說施有功人不純正。   一日,施太太帶著他小姐,只坐一乘官轎來到黃繡球女學堂中。隨即有文毓賢、胡進歐、徐進明、李振中、吳淑英、吳淑美諸位奶奶小姐或坐轎,或步行而來。原是預先約會了的,過路的人起先看見官太太的轎子,並沒有旗鑼傘扇,已覺奇怪,不意後頭跟著又來了六七位,只當裡面有什麼稀罕之事。恰遇這日西門外唱草台戲,出西門看戲,個個要從這女學堂經過,於是一傳兩,兩傳三,說這裡本來是觀音廟,女太太們來做佛事是常有的,怎麼官太太也夾在當中?就有些敗類秀才,說入廟燒香應該官府要禁,那容官太太倒率領了一班女流知法犯法,我們何不進去奚發他一場?霎時間一倡百和,擁進幾十個人。看門的出乎意料,沒有提防,就攔阻不住。裡頭的太太、小姐們不知何事,吃了一驚。又是跟施太太去的二爺不好,擺起衙門架子,大嚷大罵,說要叫地保差人鎖拿。那些擁到裡面的人還不曉得是學堂,不是廟宇,聽了不服,大家爭鬧。那二爺竟動蠻打人,打破了一個人的眼鏡,這又攪海翻江,扭成一片,把施太太的轎子踢倒打碎。幸虧轎夫不在那兒,這二爺寡不敵眾,要出來回衙門喊人,卻被施太太喝住。鬧的人見得了上風,又打碎轎子,才趁勢一哄而散。施太太便向眾位道歉,說:「不該坐這乘轎子,帶這個家人。前日小女在街上頑耍,聞說也是跟的家人冒犯了這邊女學生們,我家老爺就要辦遞解的,還是李翰林替他求下來。如今這個奴才,又在這邊無理,真正可恨!」眾位也道:「這都是我們地方上民俗野蠻,少見多怪,驚嚇了夫人小姐,且請寬容,不必動氣。」   施太太見著王老娘也在一旁解勸,不覺想起黃繡球的事好笑,便道:「這真是積世老婆婆,叫小女拜在老婆婆名下,做個乾孫女兒,跟了講講說說,說著實有道理了。」王老娘一把攙住了施小姐說:「這個何敢?」問了施小姐是十一歲,又問名字,叫譽身,生得一表非凡,正是美如冠玉的奇男子,大家都上前誇贊,同在堂的一班女學生,也各敘一禮,十分親愛。施小姐看見前日同他說頑話的那位學生,還去招陪了不是。   這日施太太同大家在學堂,分外暢談,各學生就停課一天。黃繡球因為施譽身施小姐要初次開蒙,在堂裡插不進班次,當真就交給了王老娘,托他專門帶著施小姐,照著堂中教授演說的次序,獨自教施小姐一人。每日只從飯後在衙門裡送入學堂,下午五點鐘領回。這施小姐本來聰明,又兼有同堂的耳濡目染,加以王老娘格外關切,自然日有進步。   施太太這日回衙之後,同施有功又商議了些,把那勸放小腳的告示果然貼出,托了黃通理、黃繡球、畢太太三人,分托文毓賢諸位同志,另設了幾處演說會,添了幾處女學堂。內中卻多是張先生暗暗幫助。張先生在衙門口向有聲勢之人,所以地方上百姓聽了些各處演說,始而雖覺奇聞,只因奉官開辦,不敢喧嘩,後來聽慣了,也覺得入情入理,感化許多。添立的女學堂原都照著城西的辦法,每處只收一二十人,安安靜靜。從中擔任教育的,是文毓賢諸位。外面幹事運動,除張先生外,還有黃繡球的兄弟復華。升入中學堂去的,黃福、黃權。那黃福、黃權,雖然都在年輕,自經黃通理盤弄了頭兩年工夫,出落得學問智識,高明過人,所以肄業學堂之外,能夠兼任各務。   不上一年,那自由村上,居然佈置整齊,免不得原還有些頑固黨,阻撓百出,鼓弄風潮,卻是下流社會的人,用了黃繡球演說開導的法子,不論男女,都已相安;上流社會當中,一由於李太史、胡孝廉及各家女學生的父兄均能竭力要挽回地方惡俗,開通文明風氣;二由於本官施有功鎮定有為,凡事為紳士辦不到的,肯以官力幫助,官力不能強的,能夠有演說的從中勸導。但只辦事實心,任人專一,籌經費,不勒扣商賈,不浮加錢糧,這一半是官的賢能,一半也是功歸實際開銷不多,各人多不支薪工的原故。更好的,事事是講求維新,人人都養成國民,卻處處不沾染一點習氣,即如學生並不作東西洋裝,男女都不談外國宗教,演說會猶如說大書的場子,只把些道理參著談笑,叫上等社會聽了,沒有一句可以辯駁;下等愚蠢人聽了,很有新鮮趣味;便是那守舊不堪的人,他也無從指摘。又好在是內地地方,耳聞的沒有什麼激烈話,目睹的沒有什麼輕薄事,日計不足,月計有餘,先是官紳聯絡,後來官竟可以臥治。紳民當中有開通的,無不同心協力;有不肯開通的,也聽其自然。總之不弄那新學的形式,只講究義務精神,精神在乎各人自己奮發,義務也在乎各人自己承當,沒有什麼可挑剔、可反對的。大凡新學同舊學的衝突、官府同紳民的衝突、甚而至於新同新衝突、舊同舊衝突、官同官衝突、紳同紳衝突,都只壞在有形式,沒有精神,又壞在講專制,不講共和。像這自由村上,自從得了施有功這官的夫婦,把黃通理夫婦的作用發達開來,真就花團錦簇,煥然一新,迥非前幾年的模樣。俗話說的「頭難頭難」,凡事初下手,無不吃力,只要難過了開頭,以後把守得住,沒有做不開的事情。人情少見多怪,若但嫌他怪得錯,不叫他見得多,自然他怪之不已,從怪的上頭,就鬧出多少話把戲來,弄不清楚。如今黃通理、黃繡球歷年做的事,都是慢慢的長人識見,把所有人家當作怪事的,一件件化為平淡,毫不露聲露色。譬如養幾十盤花,天天灌濯,自然開得香而且久,不是勉強烘出來的唐花,雖然好看,只隔得一夜,就枯的。這且不在話下。   卻說那施太太同黃繡球諸人,合了一群,也果然放去了腳。因在衙門裡出入不便,暗地移到城西女學堂同他女兒施小姐在一起,早晚跟著聽書聽講,只不出頭露面。施有功做官的宦囊不多,施太太卻自有些嫁資,歷來未用,拿出來卻用在這地方上了。地方上的人,也卻曉得這位官太太的好意,無不佩服。內中又有那些敗類秀才,說:「這位太太,做了官府的夫人,自身是個女流,反不見他施捨些到育嬰堂清節堂去,只在這男女學堂裡打混,終不過想我們讀書人加他一個好名氣。究竟像我們自從廢了八股之後,年紀是大了,沾不著什麼光,得不著什麼好處。他學堂越開得多,我們處蒙館的飯碗越弄得少。你看如今要買一本《百家姓》、《神童詩》都稀罕得很。雖然他出的主意、教的法子,不能說他不好,我覺得他同是一樣的用錢,何不也想出一條路,用些在我們身上?」   那些秀才正在這般議論,可可遇見了張先生,就重新同張先生說了一遍。張先生聽這議論,雖是立意糊塗,卻也明白好歹,便邀了這樣群秀才到一處坐下,說:「諸位講的,也很有理。在下是公門中人,曉得什麼?原不該同諸位辯駁。諸位恨的自己老大,學堂搶掉了蒙館的飯碗,獨不想諸位找著現在學堂課本,盡可仍舊授徒,何必定要那《百家姓》、《神童詩》?我看現出各種課本,並不深奧,怎樣會不及《百家姓》那些書呢?至於開學堂的功德,教成子弟,就譬如種成一塊熟田,年年收租,年年獲利,田是越多越好,子弟也是越教越好。諸位就算自己來不及,總有子弟在後頭,何不送進學堂去?三年五年,能夠成立,好比把田交給子弟種了,也自然有飯把父兄吃,不愁饑殺。這是講不長進的話。依愚見,諸位既是身列黌門,那有個除了《百家姓》、《神童詩》不會教蒙館的?若是一不教蒙館,二不叫子弟進如今的學堂,不但說己身從此受苦,就連子弟日後長成,能捧什麼飯碗呢?」那些秀才又道:「我們都是做慣八股文章,教了一二十年蒙童,直到近兩年來,才曉得教蒙童另有新法,然而遲了。看見如今的新出課本,也不是全然不懂,總不像百家姓神童詩順口,一時灰懶,散了一節的館,第二節就聚不起學生。書院又沒得考了,想起來,並不是我們自誤。我們這一輩的人,原都從八股得科甲成富貴的,落得運氣不好,久困青衫,到了老大時候,改不成刀,換不出圈套,上不能怨父母,下不能怪師友,只可恨是二百幾十年的風氣,害了我們。張先生替我們想想,豈不可憐?」   張先生到此反無話可說,皺著眉頭,相對了半天。那些秀才聳肩凸背,向張先生拱了拱手,踱了方步走開,有句叫「少年不努力,老大徒傷悲」,就是這些秀才們情景。把這些秀才弄到這個地步,做書的也不能不服他一句話:是二百幾十年的風氣害了他們!難怪張先生當日只能皺眉頭,不會答應別的話了。畢竟張先生怎樣思量,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施老爺實心為地方 張先生誓願開風氣   話說張先生看那班秀才走開,才把眉頭放下,想了想替他們好氣,又替他們好笑。到晚來與黃通理閒中談及,黃通理長歎了幾聲,說:「如今中國四萬萬人,像這樣的,只怕就有四分之一。自古道:秦始皇焚書坑儒,豈知自從有八股以來,書不焚而如焚,儒不坑而如坑?你道他這班秀才,是在所坑之中,其實像從前那班考博學鴻詞的、講經學的、講詞章的,千千萬萬,老生宿儒、翰林進士,那個不陷在坑裡?這幾個秀才說話雖然鄙俗,倒能平心靜氣,不怨父母,不怪師友,曉得是為二百幾十年的風氣所誤,識見卻就明亮得很。不過久中了腐敗的毒氣,養成一副疲軟骨頭,習成一副措大面目,頹唐落拓,掙扎不起精神。究竟他說的,確是本心老實話,又是探原立論,比如今外頭的浮薄少年,沾著些眼前新學皮毛,就把他的父母師友一概推翻痛罵,不曉得按時世立言,一味叫囂,就高得多了。這些人,據我看還不是扶不起的阿鬥,怎樣能就他一隙之明,替他們引出點光來?他們好比昏暗了的鏡子,埋在土中,鏽鈍了的鋼刀,丟在地下,我們既然遇著了,何妨把這鏡子、鋼刀也磨磨看。便算鏡子已破,刀至缺了口,不能成個完全之品,到底磨了出來,也還有點用處。老張你道何如?」張先生道:「請繡球嫂子大家商量些。」於是告訴了黃繡球,施太太也就聽見,備細的問過那班秀才的話。黃通理照著張先生遇見這班秀才所說,從頭至尾的一談。又把如何能夠提拔這些秀才的意思。要請施太太想個法子。   施太太聽說那些秀才埋怨他不曾施捨育嬰堂、清節堂的一層,忽然有悟,便對黃繡球道:「這個真是我們沒有想著,我想育嬰堂的孩子、清節堂的女人,都可以進得學堂,除了三四歲、六七十歲,其餘都可教得。外國人連那疲聾殘瞽還能教他們識字習業,我們如今的力量程度,可是辦不到這個地步?然而像我們同志當中,要分出幾個人到清節堂去,施些教育,卻甚不難。畢太太好去教醫,王老娘好去演說,徐進明好去教字,吳淑英兩位小姐好去教畫,另外教書、教繡、教算、教音樂各就所長,認定一事,每日只分點功夫,惠而不費,諸位諒無可推托的。至於安排那班秀才的法子,我也有一個主意,要回到衙門同我家老爺說聲,叫老爺再發一條號令,移知學老師,請老師把學中所有老少秀才以及貢監童生之類都開列清冊,按著人數,問他們有情願進小學中學堂讀書的,就撥入學堂;有不能進學堂讀書的,就頒發各種新法教科書,交給他們,叫他們自立蒙館;再有連新法蒙館都不能教,同這班說話的秀才似的,就叫他們當個演說生,把通理先生所編的一切白話書本,也像從前王老娘、曹新姑派他們各處去演說。這樣三種,都請老師在冊子上注明瞭,那個能進學堂,那個不能進學堂,那個能教蒙館,那個願當演說生,一一分清。等我家老爺一一試過,就這樣分派出去。但須責成老師,立個限制,是凡年輕的生童,在三十歲以下,只許自己進學堂讀書,或堪任蒙學教師,或另外改習別業,不許也馬馬虎虎注在冊上,想來他們不是十二分庸碌無能,以及老而無用的,也必不肯列名。等試過之後,酌量人品才具,每月津貼些,叫他們各有所事。譬如地方上多添幾處義塾,多設幾處鄉約。這種義塾鄉約,都用蒙學堂的法門,一洗從前陋習,名是與我們不相干涉,似乎只安插些窮老生童,暗底下卻原在我們範圍之內,同我們的宗旨合成一氣。那經費算起來,也未必甚多,總還籌措得出。本來地方上蒙學女學最為要緊,這麼辦起來,雖說不一定完完全全,倒總可以開通些蔽錮風俗,造就些寒苦人材。好在我們這地方不大,結得起這個願來。若是通都大邑,可就行不成了。」當下各人聽施太太這般說法,那有個阻擋之理?   數日後,施太太真同施有功去說了。施有功就商量去辦,但不用報名註冊,只選了些窮老讀書人,酌派在各處廟宇公所裡,立蒙館、設講約,由官給發束脩薪水。育嬰堂裡,也派了人去,棲流所、改過局,連那押發犯人的待質公所,也像派官醫的派定了人,一律只用演說。提出些好的,隨即撥到中小學堂,另設一班,請人教習。又略仿外國的法度,小孩子上了八九歲,如果不習生意,家裡請不起先生,若不就近送到各處蒙館裡去,就要罰他的父兄。蒙館課本,一概在學堂領取,不須自備。人情習於簡便,一不要出學錢,二不要費心力,誰有個不願叫子弟上學的?那班窮老生童得此事業,更誰不踴躍歡喜,個個相安?行了一年,真個地方上弦歌比戶,桃李成行。   風聲傳了開去,有附近別處地方都仿著照辦,來抄寫章程。可是章程是呆的,辦法是活的,別處地方那裡有黃通理夫婦這樣人?別處地方官,那裡有施有功夫婦這樣人?抄了多少章程,問了多少門道,總是個辦不成功。內中有一處,離著自由村不遠,同自由村是個毗連的地界,地方比自由村更小。張先生就發了誓願,說:「讓我把全家移去,到那裡佈置一二,也開個男女學堂,也設個不纏足會,也各處派人演說,看看風氣能開不能開!」黃繡球道:「如此,你張先生也算是開闢新洲的哥侖布了。」黃通理道:「豈但是哥侖布,要能把那一處做得同我們這裡一樣,簡直是開通太平洋航路、為兩半球鑿成交通孔道的瑪志尼!漸漸的一處一處做開去,都成了我們的殖民地,不更就是英國的立溫斯頓開通非洲全部的本領嗎?這個志願,原不易償,倒也不可不有。老張既然要去,我就極力贊成,再在我們學堂家塾裡揀幾個人一同前去,幫著你鼓動起來。那裡風土人情,同我們這村上差仿不多,言語也極其相通,沒有什麼格。帶了家眷,便算專門開館去的,看事行事,立得住腳,諸事可慢慢做去;立不住腳,仍搬了回來。路不甚遠,花費有限,也不必全眷都去,只要尊夫人一位做個主兒。另外就是王老娘、曹新姑二人同去最好,男人就帶了復華,其餘等事成之後,陸續增添。」施太太道:「王老娘未免年紀太大,又離不開小女。曹新姑也離不開王老娘,一人絆住了兩人,不如拜煩畢姊姊同去。」黃繡球道:「畢姊姊這裡的醫務很忙,如何能撇得下?我想不如還是我去。」其時櫻兒已嫁了人,不做丫頭,在黃繡球學堂肄業,便道:「我願同行,別的事我不會,我去勸人放小腳是可以的。」張先生道:「就是這樣。黃嫂子去了,各事都有個稟承。復華、櫻兒又都是麻利的,揀個日子,即便起身。」黃通理、黃繡球、畢太太各人喜之不迭,大有個吾道南行之樂,遂在學堂裡置酒祝賀。   不多幾日,張先生夫婦同黃繡球、復華、櫻兒到了那個所在。上船登岸,租定房屋。那邊原也有張先生的同業朋友,又是鄰近同鄉,說起來只道有祖墳在此,帶了家眷來修理墳塋,要有些時耽擱。同業朋友不免談到衙門中事同地方情形。張先生便趁勢說,施有功怎樣的賢明,怎樣的能辦事,現在把學堂辦得怎樣鬧熱,讀書人安插得怎樣妥貼,你們也有人仿著要辦,來抄過章程,倒底可辦了沒有?那同業朋友說:「現在通行要辦的事,也辦了些,卻是我們的官,並不曾到你們衙門裡咨取過章程,這想必是紳士們做的事了。」張先生便問:「你們紳士當中,有幾個肯做事的呢?像我們那裡,連紳士太太們肯做事的,都不計其數。」大家說道:「我們也聽見這樣講,可是我們這邊的紳士甚少,紳士當中的女眷們,更從不出頭露面。只有個開典當姓孔的,夫妻兩口子,倒肯拿出點錢,在地方上用用。這姓孔的,原是山東籍貫,寄籍在我們這裡,捐了個員外郎,大家都稱他為孔員外。平日地方上,有什麼要創辦的事,籌捐的錢,他總肯盡心出力。前年我們這裡也開了一個學堂,就是他一人出了一千串的經費,才勉勉強強開起來的。他那堂客,稍些識得兩個字,在家裡收了些女學生,不要人家的學錢。除此以外,像他家的,就沒有第二人了。」張先生問:「你們地方上有幾家典當?他這姓孔的典當有多少架本?」說:「架本也有限得很,典當連城外,也不過兩三家,都是小的。」張先生把這番說聽在肚裡,回去也黃繡球說了。黃繡球道:「這個容易,我也貼一張條子出去,叫內設女塾,學資不計,那孔員外的妻子,自然來打聽我們,我就可同他來往。」張先生笑道:「你真是世界上一枝自由花,插到那裡,開到那裡。這事又一定從你發達了。」   果然歇了幾天,有個女孩子要來上學,黃繡球收了下來。教了不到兩日,又來了兩個,說是孔府上薦過來的,並問這裡張奶奶能夠教幾多額子。張先生對那薦來的人講道:「這裡教學生,是我們親眷姓黃的黃奶奶,房屋不寬,也只能收到十個八個。」黃繡球插著說道:「如果人多,自然要另租學堂,現在不過借此消遣,算不得什麼教學生的。拜望你家員外太太,承他的情,改日登門領教。」那薦來的兩個,同那初來的,一共三個女孩子,原來都是他典當裡朝奉的女兒,在黃繡球身邊讀了幾天書,便把黃繡球一切情形都傳到孔員外家裡去了。孔員外也在外同張先生結識,談起來意。   孔員外十分高興,說:「我們地方的事,本輪不到我姓孔的與聞,不過忝居聖人的後裔,這讀書上學,總應該出力幫忙。賤內把家務交給兒媳婦們,閒著無事,就收了些典中同事的女孩子教幾個字,又從貴處買了些學堂書,清淺明白,同小孩子打個樣兒。前幾日曉得令親黃奶奶也能教女孩子的書,先叫伙計們一個女兒上門試了試。賤內著實佩服,所以又薦了兩個過去。這位黃奶奶,莫非就是貴處黃通理先生的令正嗎?久已聞名,原來同你老是親眷。你老既然要來敝處開辦學堂,在下實不敢參預。若是少些經費,在下還可以量力報效的。你老不知道,我們這地方比貴處幾年前更是閉塞,差不多十家人家,就有十家不通世務。一個實缺地方官,做了已經兩任,糊塗昏憒,那裡能像貴處的施老爺?所以在下說你老要開學堂,不敢參預。你老是外邊新到敝處,尤其耳目昭彰,先不先這裡地方的人都要妒忌,至於女學堂三個字,更莫輕提,就這樣在家裡收三五個女孩子,還要都是我們同伙當中的人,或者可相安無事。稍為鋪排一點,出個什麼學堂名目,保得定登時要興風作浪!在下是爽快人,說爽快話,你老總得再聯絡些這裡地方上的人,緩圖機會。聞得黃奶奶是位女中豪傑,只怕到了此地,豪傑也要受困。」   張先生道:「這話不然,前日子確有人到我們那邊來,抄了辦事的如種章程,說要仿照我們來辦。既然有這種人在地方上,怎見得事情辦不成功?」孔員外聽得,沉吟了一回,說道:「哦!不錯,不錯,這裡有位新科舉人,從來沒有在家,此番中了舉,才回來一趟,聽見貴處的風聲,也同家鄉人談過,被家鄉人罵得狗血噴頭,說他是什麼黨什麼黨,我倒忘記這回事了,要末是他到貴處抄的章程。現在此人又出門去了,即此一端,就可想見,在下豈肯說誑話的呢?」   張先生謝過了孔員外,又與黃繡球商議,住了個把月,一面寫信去與黃通理、施太太說知,一面考察這地方的人情風俗。黃繡球也早與孔員外的夫人通過來往,暗中也著實計議,竟其一無下手之處。忽然得著消息,說張先生那邊的官府施有功同這裡地方官對調,黃繡球道:「這卻好了,我們那邊已是造成的房子,這裡還是一片瓦礫堆,無人管業,又不許人清理瓦礫,划出界址,白放著我們造屋的好手,無所用之。等施老爺來,押住了一定挑去瓦礫,出空場子,有礙路的荒草,芟去幾根,然後我們再來打間架、釘木樁,包管也造成上好房屋。更要建個大橋,從我們那邊到這裡,兩路打通,這才顯出我黃繡球的手段。我從來不信專制,但是中國的百姓,受慣了專制勢力,必須要有個專制的人,在上面同水車上鞭牛、磨子上鞭驢子似的,他才甘心服從。借著一點點專制力量,我們便可慢慢放手做來,這好比用兵,要裡應外合;又好比唱戲,要人打鑼鼓。當初我們不是施老爺,那裡就能有後來兩年的光景?這施老爺,真是會打鑼鼓、會做內線的人。我們趕緊回去,請他早點到這裡接印。」   張先生看黃繡球說得高興,也自歡喜,但道:「通理先生早晚必有信到,且看如何說法,再定行止。」隨手接著黃通理來信,大概說辦事為難,切莫操切。外鄉不比自己家鄉,設使下手太利,收不住拳頭,反而於事有害。好得施有功夫婦指日到任,你們且不必回轉,等他見面商量。裡外開路,自然弄得到平平坦坦,獨有調來的那官,到底是個何等樣人,不怕他昏憒胡涂,只怕他頑固執拗,須得打聽了給我實信,好在地方上做個準備。   當下黃繡球同張先生參酌一切,修了一封回書,叫復華專送了去。復華交與黃通理看過,遞給畢太太、施太太一同過目。這個當口,施有功忙的辦理交代,施太太也不能談及於此,就暫時擱下。後事如何,也暫擱一擱,請看官再看下回。 第二十八回 自由村拖出豬大腸 文曲星翻成新局面   話說黃通理又寫信回覆張先生、黃繡球,仍叫復華帶去,並口授一切,不表。那施有功自從接到調任文書,就同幕友書辦查取案卷,是他任內經手各事以及各種案件,已了未了,已結未結,日夜料理得忙碌異常,以便移交後任。並分定兩個日期,辦酒請客。先請的是城鄉紳耆,將公事分別囑托了他們,望他們各人盡心持久,即如團練、警察、積穀、捐務等項,都有紳董各專責成,不免叫他們要照常循法辦去,帶著盡個話別的意思。這些紳耆們,向來同施有功甚為接洽,席間無不歌功頌德。後來請的,便是中小學堂各位經理教習以及堂中的一班高才生。選派的一班演說生,比頭一天卻多了幾席,也只大概講些勉勵誇獎的話,並說另外捐些廉俸,存放生息,預備學堂演說有什麼添補用場。接著另設了一席,專請黃通理一人,又請黃通理投契聯絡的幾位做了陪客。這番便與前次請客不同,只用兩個心腹小跟班伺候,脫略形骸,細談衷曲。施有功先說推重黃通理夫婦,次說維持各學堂事務,親切詳細。黃通理諸人極口感謝。提到張先生、黃繡球現在出門的宗旨情形,施有功也慨然自任。裡面施太太又叫他小姐施譽身,將黃繡球兩次來信送出來看。施有功道:「那邊地方,不曉得黃嫂子同我這裡認識。寫信去,叫黃嫂子等我到那邊的時候,竟裝作不聞不問,不要露出形跡。這裡我想邀了王老娘、曹新姑作為眷屬,同賤內小女,住進衙門。一則與小女便益,二則或可照黃嫂子所說,弄個裡應外合。」施太太在屏門背後聽見此話,也說極好。彼此一宜到散席後,還談了許多。   以後施有功便一天忙似一天,無非為的尋常要緊公事及各紳耆答席送行。所有送德政牌、萬民傘的那些俗套,雖不能免,施有功卻是一概不變,連那學堂裡要做什麼紀念碑的事,也預先請黃通理說明辭免,真是悃無華的一位循良官吏。若非自由村這地方的福氣,那裡碰得出來?   卻說那個任的新官,在那邊六年俸滿,交卸後,必須進得省稟見上司,才能來接手新任。所以施有功這裡,先來了一個代理的人員,讓施有功先去到任。   話分兩頭,這代理的乃是旗籍,由翻譯出身,在省裡候補,就有個綽號,叫豬大腸。豬大腸這樣東西,裝的一腸子豬屎,又臊又臭,可想而知。他那人品,不必再標他的姓名。豬大腸接過了印,到城隍廟裡拈香,已是己牌時分,廟裡原有兩個演說生在台上演說,看見他來,下台迎候。他在轎子裡也老早看見,拈過了香,便問:「你們講的,可是聖諭廣訓?」回說:是新編的演說書。豬大腸只聽見「說書」兩字,沉下臉來,說道:「這個室是你們說書的地方?不是城隍廟裡已設了鄉約嗎?怎麼不講鄉約,倒容你們來說書呢?」便吩咐傳問廟祝,帶住了兩個演說生。廟祝先跪下回稱:「這便是講的鄉約,前任施老爺派的。」豬大腸罵了句:「混帳!他們兩個明明講是說書,你敢胡賴?」喝叫差役掌嘴。兩個演說生看廟祝要受冤枉,即忙上前呈了演說的本子,回道:「這確是施老爺頒發的,叫生員們每日宣講,各處照著講的還多,不止這城隍廟裡生員兩人。」豬大腸接了那本子,不問情由,只道:「講鄉約除了《聖諭廣訓》之外,那能有別的書?況且是件奉旨的事,向來講的人,應該戴頂大帽子,恭恭敬敬,才是道理。你們這樣便衣小帽,混充生員,來糊搭本官,好生大膽!快與我帶回衙門,細細拷問!」霎時間各處演說生得了信息,就一齊收場。   那兩個演說生被豬大腸帶到衙門,先交差役看管,隨即有學老師曉得此事不妙,見了豬大腸,再三分剖。豬大腸這才清楚,又很不以此事為然,便對老師說道:「從今以後,只許講《聖諭廣訓》,這種杜撰的書,只好刻出來,當作感應篇陰騭文的送送人,豈可在鄉約上講?」老師還沒有出來,外面已聚了多少演說生在大堂上求見。一個個手中拿著演說本子同紅紙手本,上面注明姓名及某月某日,奉派在某處演說字樣,要當面請示,保釋那兩個管押的人。豬大腸道:「這是我沒有弄清,何至於就聚起眾來?地方民情,可就刁滑已極。我雖是代理的人,那裡容得這樣!今日頭一天接印,姑且不問,就放了那兩個人罷。」於是外面的也經人勸散。老師辭了出去。   豬大腸又去閱城閱監,連著拜客,回衙後懸牌放告。這時候上忙已完,下忙還不能開征,正在清苦當口,豬大腸一想:此番代理,毫無生法,連日查考各項公款,卻都由公中撥給的少,由前任同地方紳民捐存的多,一時難以裁扣,又兼施有功的幕友還留在署中,礙於耳目。他自己只帶了兩三個人,派為帳房雜務,又用了兩個親信家丁,派為錢漕稿案,其餘刑錢兩席,是打了包封托鄰近代辦,以致所辦公事,不能湊手。他原存著五日京兆的心,在公事上只想搜索弄錢,有錢可弄的,便胡亂翻覆,無錢可弄的,便還個照例門面。至於官司上頭,只因那自由村幾年以來文學大興,民風純正,沒有什麼健訟的人,每逢呈期狀子不過收得寥寥幾張。若是叫施有功久任下去,合著黃繡球諸般佈置,真可做得到小巴黎、小倫敦的世界。偏是換了這豬大腸,不道是政簡刑清,正好修明禮教,只嫌尋不出貪贓枉法的錢,刮不出什麼地皮,鎮日價愁眉苦臉,盤算法門。   一日,他帳房師爺同他一個門稿二爺在街上閒步,看見好幾處女學堂,回來說與豬大腸。豬大腸並不在意。那門稿二爺便道:「女學堂原是時新名目,可別處不像這裡有這樣多,老爺可查查案卷,共有幾處?那個是報到上司立過案出過奏的?那個只在本和門立案?沒有報過上司的,其中或是可裁可並,或是借件事情,封掉了他。大約一處有一處的款子,不論是裁是封,款子總要另外清理,那時聚齊了,提到公中,抖亂了還他一篇糊塗帳,定歸落得點好處。照這一樁,把那男學堂以及各處演說生的經費都查一查,再加那巡警局用的司事兵勇,也撤些裁些,合起來怕不成個大宗?我們橫豎兩三個月,等到查過辦過,交給後任,老爺在上頭是很有面子的,更不怕什麼。況且又不侵蝕公款,不過把這些帳從新撥一撥算盤珠兒,七折八扣的挖些零頭,保不定當中也有個大注兒可以吃得,就不枉這一番代理的辛苦了。」   帳房師爺隨手便叫豬大腸依著門稿的話傳進書辦,當面吩咐:即日開具清冊,送呈查核。書辦當時就回稱:「只有小學堂是書院所改,用的是書院舊款;中學堂是施老爺籌辦,詳過上司;其餘女學堂演說生,半係當地紳士創成,半係施老爺捐廉幫助。那城西女學堂,更是幾位紳士女太太所辦,辦得最早,所有各學堂使用支費,都各有經理,不歸衙門報銷。除了中小學堂及巡警局,演說生幾種經費,房裡還可去查得問得,開得冊子,以外要老爺延訪紳士,房裡不便去問,只怕多是自用自銷,老爺也問不出的。」那門稿二爺在旁對著豬大腸道:「照這樣說,女學堂都是民間私辦的了。民立學堂,原不在禁例,但老爺新到這裡,總得查考查考。叫書辦下去,趕緊開個單子上來,那個是誰家紳士獨辦的?那個是前任施老爺幫助的?一共有多少處?連那中小學堂演說生每月開支用若干,一起開得清清楚楚,不許遺漏。」豬大腸道:「很好,就要這麼辦哩。」書辦領命退出。地方上早已哄動,人人笑罵。   黃通理自問他頭一天接印,管押演說生的事,就曉得豬大腸必有個推翻全局的手段,迭經防備,與張先生、黃繡球幾次函商,只是暗觀動靜,一面寫信詳告施有功,托他再寫信與豬大腸,將地方上的事細細分疏,請他不可輕易更改。揀了幾件要緊的,如學堂、演說兩事,補詳了上司,原想保住一切,不致變局,不料施有功來信在後,豬大腸利令智昏,全然不顧。施有功補詳上司,上司的批飭更遲。這裡豬大腸催著書辦開列清單上去,他便拜紳士、查款項、裁教習、並學堂,劈列拍拉,一齊下手。黃通理早見機辭去中學堂教習,惟有自辦的家塾女學堂,照常教授。豬大腸挑不出什麼眼兒,無從挾制。等到上司把施有功的詳文批准,飭知來到,他也詳報出去,無可挽回,弄得怨恨交加,人心惶惑。黃通理終日的搓手跳腳,道:「是好端端一座錦繡圍屏,給黃繡球已繡到七分功程,竟被豬大腸一把剪刀,剪成破碎,這個沒有地方自立之權,不能恢復。」於是在黃繡球信中,說到此話。黃繡球想到「地方自立」四字,恨不得即刻回來,驅逐了豬大腸,豎起自立的旗號,立圖恢復。幸被那邊施有功挽留勸導,只打發張先生、復華二人回來,察看情形。這且不提。   再說施有功到了調任的地方,那地方果然錮蔽不通,士風尤其鄙陋,只有孔員外捐一千串錢設的一個學堂。這學堂裡就還是從前在書院當山長的一位老廩生,充了教習。大大小小學生,約莫十三四個,全不成個規模。施有功既到之後,也竟無可談的紳士,只有孔員外,雖是生意人,倒明白大體,但只事事退讓,不肯擔當,雖是保守身家,也實在拘於習俗。施有功同這孔員外談過幾次,要想把學堂大改章程。孔員外仍舊照著告訴張先生的話說:「為難得很。」訪訪紳士的口氣,都無所決斷。紳士中最大的,是個雲南候補知府,其次就是新科的舉人。這兩人一向在外,餘下秀才稱宰相,監生稱大人,天高皇帝遠,看得自己尊貴無比。新官到任,有什麼舉動,不同這班秀才監生商量妥洽,萬不成功。張三本答應了,李四偏能把持,李四答應了,張三又來作梗。所以十件事,一定有九件蹊蹺,白費唇舌。只有扛幫插訟,包攬是非,各做各的,卻不相聞問,與自由村那地方,真可算大大反對。   施有功夫婦與黃繡球連結了孔員外夫婦,暗中再三想法。想起買服秀才的一個法子,借著觀風開考,不拘好壞,全案錄取,重重的獎給花紅,顛倒第一名都有得分著,早晚並備了酒,請他們飽吃兩頓。有些前輩老生這日不到的,還又在學堂裡請了兩桌。這是破天荒第一回的事,那些秀才、監生、鄉耆、紳董,都詫為奇文。施有功轎子到街上,就填街塞巷的婦女擁擠觀看,說:「要看看施老爺這個文曲星。」小孩子「文曲星」「文曲星」不住的亂喊,一直跟了喊到衙門口。施有功心生一計,在轎子裡笑著說道:「有賞有賞。」隨即下了轎,揀兩個面目文秀的小孩子,一男一女,親手從頭門口攙進內衙,叫施太太給了些糕點、銅錢。施太太曉得用意,問了兩個姓名住處,男的說不清,女的說:「父親開小雜貨店,哥子也從了先生唸書。」施太太假意歡喜,又交了這女孩子幾本書,說:「帶回去送給你哥子的。」隨手叫人領了出來。兩個孩子自回家去。第二天四處宣傳,都說施有功是文曲星下凡,甚而至於做了牌位供奉。   施有功夫婦,開出這條機關,先就倡議改辦學堂,一切勢如破竹。施太太在裡面與孔員外的夫人,也大興女學,借此才與黃繡球明通往來。黃繡球到底是個烈性的人,為著自己地方,被豬大腸攪亂,心上不甘,見這裡已開通道理,便回去調換了畢太太來。畢太太義不容辭,來到之後,便同著籌劃各事。如此內內外外,日夜興辦,男學堂改定了,女學堂擴充了,演說也行開了,勸放小腳的事也有人肯依了,氣象就大不相同,各式規模,儼然縮小了的一個自由村照片。   施有功常常掛念著自由村被豬大腸糟蹋壞了,也十分切齒,日日的信函來往,同黃通理、黃繡球百計設法。無奈豬大腸又改代為署,見施有功任上的口碑極好,本有醋意,又見施有功時常來信,關說公事,說那件應該保護,那件不可更張,更加負氣,大為不樂,立意要事事反其所為:凡是施有功所定所創的事,所信所用的人,能裁的一概裁了,不能裁的,也硬出主意改了。最可惡的,他把中小學堂,到省裡去另請了幾個京官紳士、翰林進士來充當教習,明是抬高學堂,暗是力就腐敗。堂中又請派了監督提調名目,層層節制。那些舊有的學生,早就通班解散,招的新生,定課策論講義,不准閱看報章。女學堂也說是有傷風化,禁去幾處。還胡亂謅些男女苟且的事,扯在訟案當中,詳報上司,說總是沾染女學堂的習氣而來。喪心病狂,鬧得昏天黑地,頓時一座自由村,雞犬不安。   黃通理夫婦氣憤不過,商量了聯合同志並同鄉京官,如李太史等,具了一張公呈,反覆申辨,懇請照舊。這張公呈進去,豬大腸送交他幕友閱看,好幾十天,不批不答。黃通理又約齊了人,入署求見。豬大腸道:「他們動不動就會聯名聚眾,傳話出來,要見等明日堂參,不准少去一名,少了就要差提。」把傳進去的名帖當時留下。黃通理心中老大不服,內中便有些咆哮的,仍虧黃通理捺住出去,安排明日再來同他堂見。豬大腸只當是嚇退了,走到幕友房中,問:「老夫子,前日那張公呈怎樣不批?」那幕友道:「這個公呈是難批的,東翁你可曾看過沒有?」豬大腸實在把這張呈子看不下去,強說道:「看是看過一遍,批是要費老夫子的心,給他個兩面話就得了,也不必很得罪他們。」回頭見執帖家人,拿著一副帖子,站在旁邊,說:「有客拜會。」豬大腸一聲叫「請」,就離了幕友的房。要知此客是誰?見了講些什麼?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黃禍出場大為闖禍 委員查案還算能員   話說豬大腸有客拜會,即時請見。那客是誰?這樣同豬大腸夠得交情?原來就是那黃禍又出現了。   黃禍這幾年出門在外,到處遊行,也不知他做些什麼。某年在省裡的時候,同這豬大腸認識。黃禍本來喜歡交結官場,豬大腸又是旗派,喜歡鬧闊勁兒,吃酒鬥牌,天天聚會,都有黃禍跟在裡面,因此上兩人換了帖子,氣味相投,豬大腸著實的黃禍的用處。後來黃禍到東到西,兩年不見。這回從別處聽見豬大腸署理自己的地方官,就趕了回來。   一到家裡,他兒子黃福卻先把家鄉事情細細說過一番,並將豬大腸怎樣攪亂地方民心怨恨的事也告訴了。黃禍沒有看見前幾年這自由村上的文明風景,只覺得回到家來,地方上一片騷擾,就不甚相信他兒子的話,反說他兒子少年好奇,跟了黃通理夫婦胡鬧。隨即與黃通理夫婦訪問,也是痛罵豬大腸。問起豬大腸究竟怎樣不好,無過是更改學堂、裁提費用、不許各處演說,並沒有什麼酷虐的名氣,心下暗想:這都是黃通理夫妻兩口子刁鑽古怪,攛掇出來,叫人替官府作對。豬大腸只怕不曉得其中曲折,所以越弄越砸,豈不糟糕?讓我去表清了,單把黃通理壓服下來,包管安穩無事。   這日進來拜見豬大腸,一個是巴結地方官,一個是遇著舊心腹,如兄若弟,親密非凡。留著吃了晚飯,引到簽押房裡,豬大腸道:「老弟回來得正好,愚兄到了貴處,不敢說貴處的民情壞,實是愚兄的人緣不佳。如今要拜托老弟在外面替愚兄拉攏拉攏。」黃禍道:「這是極應當的。治弟回家,一路之上,耳聽消息,都說老公祖精明強幹,不徇情面。」豬大腸笑道:「你我弟兄,那有這樣稱呼?你仍叫聲我二哥就是了。不瞞老弟說,你二哥署了這個缺,本不情願,既然蒙了上頭的恩典,將來總有個調劑,不得不把地方整頓整頓,顧不來那些情面。前任姓施的,他一味在念收人面上討好,弄得滿街開了女學堂,說句不好聽的話,簡直一處一處像窯姐兒的下處。又叫些人,在廟宇公所裡說書。他交卸了,還封封信來,叫我不要改他的,愚兄那能依他?可就裁的裁、革的革。老弟到底公道在人,人家也曉得我不徇情面罷。」黃禍道:「這個,二哥你還不知,那裡全是姓施的做的事。我們有個本家黃通理同他妻子黃繡球,幾年前頭就發癡發瘋,在地方上很鬧些笑話。又有個刑房書辦張開化跟著附和,要開學堂,要勸女人放腳。治弟是出門的日子多,此番回來,聽說幾年工夫,這黃通理夫妻竟其鬧開了,又碰著姓施的是個好好先生,任著他的性兒。雖說不過做些窮酸的事,沒甚犯法,可就糟蹋的銀錢不少。這些女學堂,無非是他妻子黃繡球引出來的。二哥如今裁掉了些,聞說外面很有閒話。」豬大腸道:「是呀,他們已經遞過公呈,今日還聯名稟見,給我轟了幾句,叫他們要麼堂參,不許私見,他們才嚇下去。」   黃禍道:「那個公呈,二哥怎樣批的?」豬大腸就喊了一聲:「來!到師爺房裡去,把前日那張公呈去問問可批過沒有,先拿來瞧瞧。」拿到給與黃禍一看,黃禍道:「可不是呢,具名的就是黃通理打頭。」豬大腸搶著也看了看,說:「我還不留心。打頭的就是他嗎?他有什麼功名?同老弟什麼輩分?是近房還是遠房?」黃禍把呈子擺開,也沒有看完,便道:「他不過是個老貢生,同治弟是一輩,房分可就出了十服之外,不但五服的了,前幾年本不通往來。這個人就是性情迂僻,向來並沒有什麼過犯。這幾年治弟出門之後,小兒也在他家塾中唸書,承他的情,把小兒已選到中學堂,可是治弟也不願小兒同他親近。」豬大腸道:「既然這樣,明天早起,就請老弟去通知他一聲,叫他不要出頭多事,愚兄最不肯得罪唸書人,也不能偏護唸書人。一個老貢生,就敢領頭聚眾,顯見得也不是安分之徒。不怕老弟見怪,這也算貴本家中一個糊塗蛋了。」黃禍道:「治弟去說,是萬不中用。我想這張公呈,二哥還沒有批出去,他們來求見,無非催問這呈子的事,二哥先拿片子請黃通理一個人來,同他開導些。他若是遵命的,那些人聽他的指撥,自然一齊服貼;若是不識好歹,有什麼違拗,二哥再放下臉來,就不算先得罪他了。」   豬大腸受了此計,怕的明日遞公呈求見的人當真又哄了來,連晚等黃禍去後,就叫人拿片子到黃通理處,說明早請黃老爺過去,有話面談。黃通理不知就裡,只道豬大腸有意轉彎,當即告訴了一班同志。   第二天見了豬大腸坐在花廳口,開口便道:「久聞老兄的大名,連尊夫人的大名,都如雷貫耳。有什麼事,盡可進來同兄弟商量,難不成兄弟趕不上那施不全就不好賞個面子見見兄弟的嗎?兄弟聽說地方上的學堂,都是老兄那邊興出來的,真算麻俐。兄弟到任後,因為女的學堂太多了些,男的學堂體制也狹了些,所以要裁多並少,騰出點經費來,另籌經久之計。男學堂換了幾位有名望的京官翰林,這也是體面事。至於那說書的一層,並沒有奉過皇上家的上諭,接過上司的文書,那些人各處圍著去聽,反把《聖諭廣訓》廢掉了不講,究竟不成體統,所以兄弟就禁了,顧不得什麼是前任定的。那施不全就幾次三番來信羅蘇,兄弟真不耐煩。你老兄既約會了多少人遞上公呈,昨日又約會多少人要來見我。我兄弟並不是怕事的,從前也在糧子裡混過兩年,三百五百人,一聲吆喝,就彈壓住了。如今做父母官比不得在糧子裡,又是你們一班斯文先生,所以不肯毛毛躁躁。前日那張呈子不批出去,也是要留你們的體面。你老兄是呈子上打頭的人,想必什麼事情都是你老兄出的主意,今天請老兄過來,把話講明瞭,安著本分,在家裡教書,要情願再當教習,仍舊安插你一個位置。你那尊夫人,既然開了個女學堂,我查查還沒有什麼弊病,橫豎你們自己出錢,也就聽你們留著。餘外的,我既經改章裁革,你老兄那裡能夠干預,何必領頭多事,弄得不好看呢?」   黃通理聽豬大腸這番不入耳之談,氣漲了一張臉,翹起兩根鬍子,竟不愛同他辯駁,只道:「要照舊就一齊照舊,這些事,我們地方上費了好幾年的心,老公祖總得體諒些,挽回轉來。」豬大腸冷笑了一聲,說:「這是萬萬不能挽回,好在地方上已經有了官辦學堂,街上的蒙館,都可以算得蒙學,不稀罕你們。就是這兩句話,告訴老兄,我還有公事呢。」旁邊的人就喊了「送客」。黃通理站起來說:「老公祖不答應,只好再去求上頭去了。」豬大腸當時變臉說:「拿上頭來嚇唬我嗎?好個刁鑽的東西!給我送到捕廳衙門管押起來。」黃通理又氣又笑,往外就走。捕廳衙門原只在頭門旁邊,一走進去,那捕廳老爺認識黃通理,是很有名望的人,說道:「老先生,盡管請回府去,堂翁一聲要傳,速來通信便是。」話言未了,不曉得怎樣,已有多少學生們擁進捕廳衙門,前來慰問。黃通理跟手出來,隨即又有多少是學生不是學生,一直擁到豬大腸的衙門大堂上,擠進宅門,喧喧嚷嚷,說要豬大腸出來問話。   一個風聲吹到黃繡球耳朵,正要也趕上前來。黃通理已到了家,再三阻擋,一面自己仍跑到衙門口,苦勸眾人。其時連鬧的人,看的人,人山人海,那裡還勸得清。只從大堂上望到川堂以內,都是人頭簇簇。豬大腸穿了公服,立在川堂的屏門背後,向著眾人指手划腳,還是撇了京腔,胡說官話。眾人一擁而進,把豬大腸拉出,翎枝折斷了大半根,朝珠也散了一地。十幾個家丁上來攔阻,好容易脫下一件套子,做了個金蟬脫殼,溜進裡面。那警察兵同武營裡,雖然已早來彈壓,看看勢頭不妙,卻不敢動蠻。還是黃通理拚命的勸息了幾人,這才鬆動了些。大家帶笑帶罵,漸漸退出。豬大腸當時寫了通詳文書,連夜發出,自然有許多架砌誣蔑的說話,請人查辦的事情,按下慢表。   且說黃通理見眾人闖下這禍,與黃繡球委曲相商,捺住黃繡球的性子,暫時解散了家塾女學堂。第二天上也同大家飛遞了公稟進省。第三天施有功那邊也得著信息,於是張先生、復華、畢太太、櫻兒、王老娘、曹新姑都一起回來。只有施太太為著不便,沒有同到。回來了大家商議,說:「事情決裂到這個地步,真是不料。」   黃繡球摔起袖子,在桌上一拍,說:「我從前受了羅蘭夫人的指點,當不起望著他腳尖兒。通理,你不記得些泰西曆史嗎?第一講那匈牙利國的噶蘇士,當那奧國宰相梅特涅,奸雄壓制的時代,他不過一個書生,能同宰相對敵,把他下到牢裡去,他還著書立說,一定要破那奧國政府的專制,這是同宰相政府相抗,還都不怕,何況這小小地方官?再講馬丁路得,因為羅馬教皇威力太大,他能做了九十六條的檄文,聲鳴其罪,倡出新說來,號召天下。教王捉了他問。他在堂上不屈不撓,定歸開出信教自由的理路。這是一個教徒,還有這種力量,何況我們一大眾的人?至於那克林威爾,是個放牛的人,能夠舉義旗,興國會軍,把英王額裡查白殺去,重興民政;華盛頓起初不過種田出身,看著美國受了英國的管束,就能創出一片新地方,至今比英國更要繁盛。更有那法蘭西建國的拿破侖、意大利建國的四個少年,都是我們平常想著要照樣做的,怎麼好忘記了?況且同如今的俄羅斯國,是地球上第一等講專制的,然而他國裡有一個人,叫托爾斯泰,能創同胞兼愛平等主義,把這些主義都做在小說書上。俄國唸書的人,看了他的書,風氣一變。近年他那國裡的學生,多不滿意他那國的專制手段,他國中屢屢捉拿這班學生,鎖了起來,或是充了軍,總禁不住他們不說。聞得托爾斯泰這個人,還沒有死,多是他一人的精神鼓動。我們這一大眾人,偏就鼓不動一條豬大腸、豬尿泡,可還成個人嗎?為今之計,事情是鬧了,斷不能虎頭蛇尾,一定用匈牙利要劫奧國,自治自立,伸起我黃氏族中的權來,也大概好拼一拼、碰一碰。匈牙利國人,本來是我們姓黃的種類,我們學他的法子,也可以對付祖宗。」   黃繡球這樣說著,有些學生們傳了開去,懂得的,固然人人佩服,就要動手,不懂得的,也無不依著黃繡球這邊,隨口罵豬大腸該打該殺,要攆掉了他。其中如張先生、畢太太們,更自然沒有個不贊成的。黃通理卻是最憤激最鎮靜的人,想想這件事,怕總說得容易做得難,禁不住黃繡球天天激刺,也就大為發作,同大家說道:「做官原是替皇上家辦事,做一處的官,這一處的事情,千千萬萬,實在只有兩件:一件要他幫助百姓做事的力量,一件要他防備百姓的事被人侵害。這豬大腸,不但不肯幫助我們做事,還把我們的事,別人沒有侵害,他倒死命的要害我們,這是我們地方上的公仇公敵,卻可容不得他。外國人本來看做官的是一國中公共奴才,奴才能任事的便罷,不能任事,沒有個不立刻更換。如今這豬大腸既經把我們鬧的稟了上去,我一個人抵樁承當罪名,跟那查辦的委員到省裡去,指定要攻掉了他。上頭就把我辦個罪,也不能不叫他撤任,這就叫『犧牲一身,以為國民』,死而無悔的。除去了這個仇人對頭,換個別人,叫他曉得我們地方民心固結,不是輕惹的,這才能讓我們再佈置起來。我不犯他的法,他也不能阻我的權,隱然立一個市民參與政府的規模。」   黃繡球聽了,不覺又拍手說道:「這才是呀。等他那查辦委員來了,索性再鬧他一場,拖出那豬大腸來,洗他一洗,才泄我的氣,顧不得他也用兵糟蹋地方。從前克林威爾,還冒了弒君的名氣做事。何況我們不過拖一條豬大腸呢。美國的總統林肯,為著要美國解放奴隸,拚了性命,不顧他國內戰爭分裂,始終立定憲法,叫他美國享了無窮的利益。傳到如今,我們既要下手將大比小,也萬不能同婆婆媽媽似的顧頭顧尾。只有奮勇上前,沒有二話說的。」張先生道:「一點不錯,官場的例子,不問天大的事,都是問一個為頭的人。通理先生,等查辦委員來了,認個領頭,跟進省去,這還有什麼話講?他真能把一大眾人屠掉了城嗎?」   黃通理這邊連日聚論,省中早已接著豬大腸的詳文同地方上的公稟。上頭一看,是為了學務的事,曉得豬大腸辦理不善,卻是官官相護,聽了他一面之詞,果然派下委員,要提取咆哮公堂的人,解省審辦。這個委員倒很老練,到了豬大腸這裡,不動聲色,前前後後把事情打聽明白,先稟復了上司,然後會同捕廳、學老師,傳問地方紳士,無不歸咎在豬大腸身上,說他不服士心,內中像黃禍那樣的人卻就很少。黃禍在這個當口,反也縮頭不出。委員查到後來,曉得只為了黃通理一人而起,採訪黃通理平日鄉評,極其隆重,又沒有犯過劣跡。那遞把豬大腸的公呈,雖是出名領頭,呈子中也沒有頂撞的話,於是親衣小帽,獨自一人尋至黃通理家問候,意想勸慰幾句,請黃通理帶幾個人到豬大腸衙門賠個不是,他再從中調停,便可將就了結。要知黃通理依與不依,再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伸民權公議獨立 歸夢境暫束全書   話說那委員勸慰了黃通理,想請黃通理帶幾個人,到豬大腸衙門賠個不是,將就了結,說道:「這樁事我已打聽得前後底細,豬大腸未免辦事操切,不順輿情。但是當官聚眾,他們那些年輕先生們也弄左了。現在上頭都曉得,不全是地方上的過處,特地委我來就事調停。我想辦事的法子,總要化大為小,化小為無。豬大腸雖然不好,也被他們糟蹋夠了,事情不得下篷。你老先生是學問好,閱歷深,這事原只為了你先生一人,還請你先生係鈴解鈴,勸勸大家,同到豬大腸那邊去請個安,賠個罪,我從中在裡面替你們調處,就是豬大腸一時不肯服氣,也有我擔代。至於先生們的下情,以及要照辦的事,等我回省銷差,回明上頭,求上頭札飭地方官,仍舊照辦,就依著你們公呈上的話說上去,總把事情圓全過來。一切在我身上,你老先生放心就是了。」這委員如此說法,在黃通理那邊聽的人,有的聽說要請安賠罪,都不以為然,有的聽說他能回明上司,允準照辦,也未為不可,此談彼論,大家不決。   當時黃通理回答那委員說道:「上頭委閣下到此查辦,一定要查為頭滋事的人。這事雖出於大眾激成功的,確實不錯,是為在下一人而起。如今叫在下勸大眾去賠禮,怎麼對得住大眾?萬一大眾越發激憤起來,累你把這件案子,也完結不了。在下的意思,情願跟著你進省,只說帶了為頭滋事的人,聽憑上頭髮落,這就你的差使繳銷,我的事情,等我同上頭自己交接,與你無干。」   黃繡球在屏後接嘴喊道:「是呀!」那委員聽見這一聲,又聽得屏背後好像有多少男男女女,七嘴八舌,都講:「我們一定照我們的辦法,不要理他。」又聽見一個人說:「這委員,他道能回明上司,准我們把事情復舊,那句話真是騙三歲小孩子。如今這班老奸巨猾的官,專會拿這些話敷衍騙人。」又像是幾個女人答道:「管他是騙是真,我們總拿定主意,趁此幹起來。」那些說話聲音,喉嚨都很高的。委員聽了甚為驚怪,望著黃通理半天,問道:「你老先生家裡,究竟還聚著多少人?議論不休,不像是個息事的樣子,依你跟我進省,便怎麼樣呢?」黃通理道:「已經說過,你拿我去銷了差,後事便不與你相干。」委員看黃通理詞氣決斷,心上很嫌他倔強,嘴裡卻仍是圓轉,又談了好些。   回至豬大腸衙門,豬大腸再三央求他,要拿幾個人重辦重辦,先是黃通理萬不可恕。委員又挽了人兩面調處,耽擱了幾天,只是料理不下。外面那哄動的風潮,就日甚一日,委員照著官例,又飛稟請兵彈壓。地方上得了信息,更加鬧得利害,一時之間,連施有功那地方的紳耆百姓都來了好多。   聽得黃繡球創議自立的道理,各人心中個個願意,便有的說:「我們生長在地方上,自從祖宗一直下來,何嘗曉得世界上一點點事?只曉得戴著皇帝,服著做官的,送不完皇上家的租稅錢糧,受不盡做官的臉嘴脾氣,不論唸書做生意,皇上家並不管我們的生路。有一個錢的財業,無要被皇上家捐去半個,還要被做官的敲去半個。皇上家只拿個金頂子、銅頂子哄騙我們。我們拿這些頂子換不得飯吃,倒反有了頂子拘束住,什麼都做不來。倘使沒有這個撈什子,好比種田做生意的,那個不是清清白白的人?卻就說是末等下流,格外的看不起。偶然做錯件把事,或是鬥了兩句嘴,捉到官裡去,就跪斷了兩隻腿,打爛了兩面屁股,關在牢裡,比鄉下的豬圈狗窠還要不如。正正經經有事請官判斷,官也不問曲直,不管原告被告,一樣的下跪,一樣的受罵受打,伸手只是要錢。有了錢,不怕殺人都是應該;沒得錢,不怕老子打兒子都是犯法。我們從小兒跟著祖父下來,以為從古至今,普天之下做人就是這個樣子,所以也安心服貼。唸書的苦巴巴騙個頂子,種田的苦巴巴完了錢糧,做生意的勉強糊餬口,這麼一代一代的過去。不料遇著施有功施老爺,到了我們地方,同我們講講,才曉得皇上的國,全靠我們人家撐著的,國是我們幾千年所有,皇上不過是一時一時替我們人家做個管事老兒。若是普天下的人家,家家不自己振作,把個權柄都落在管事老兒手裡,自然那管事老兒霸起我家的產業來,制起我家的生命來。那些不愛臉的人,更幫著那管事老兒吆五喝六,大的欺小的,強的欺軟的,拆散了各處人家。人家都沒有了,還有什麼國?弄到後來,國也拆掉了,那管事老兒,卻反優游自在,再把我們人家的田地財產,他霸不住了,又整票的送到別國去。別國有別國的人家,到那時候,誰肯來管我們國裡的人家呢?所以人人先要保住了家,不能任那管事的一手霸佔。保家的法子,在乎男男女女都識字讀書,各人都學一件本領,可以得名得利。一家十個人如此,就十個人有用。十家一百個人如此,就一百個人有用。合起我們國裡,無千無萬的人,無不有用,自然那管事老兒不能欺侮。他手底下的人,比如像這豬大腸似的。也敢壞我們的規矩嗎?   「我們常聽見這自由村上,先被黃通理先生家裡做得同朵花似的,只當還是句玩話。直到施老爺到了我們地方,同他施太太派了人在外頭天天講,天天說,照著做出,才相信,真比花都開得熱鬧。還想到自由村上來,再搬點好種過去。怎麼這豬大腸,偏挖起這塊土來?我們也一定不服。通理先生不必進省,我們兩邊的人,竟合起來拼一拼。什麼事做不到?這不是謀王造反,是要保定這塊土,才能安我們的家。安了家,才能保守我們的國。說到歸根,還是為的國,不是為家。若說我們兩處的地方小,人家有限,暫時讓過,不必這樣認真,這又不然。大地方就是小地方湊起來的,多的人,就是少的人積起來的,小的讓了,大的就失了勢;少的退了,多的就散了場子,那可就讓不清、退不完。如今正要從我們兩處小地方,打出天下,叫那大地方看著榜樣,萬萬不能退讓的!」   黃繡球聽了這篇大議論,格外的躍躍欲試,對著黃通理道:「我又要來講泰西曆史了。泰西的瑞典、挪威兩國,他那政體,叫做雙立,兩國中只有一個君主,底下立了兩個政府,各歸各的風俗,卻是政府的事同百姓的權利,彼此匹敵。奧大利亞同匈牙利兩國,也是這樣。如今將小比大,我們這地方同施有功那地方,算是兩國,也各歸各的風俗,只要辦事一樣,同心協力,就推施有功做個君主,豈不甚好?」黃通理到此身不由主,只得聽著眾人。一連幾日,擾擾紛紛,外面這般聚議。   誰知豬大腸看見委員已請了兵來,膽氣又壯,就發出幾枝火簽,捉拿黃通理這一班人。差役們奉了命,雖則不敢違拗,卻曉得外頭人多,也不敢造次。當時同委員商量。委員又同豬大腸再三斟酌。豬大腸執定不行,坐了大堂,將差役血比到三千板子,看的人一聲呼喝,登時又鬧起堂來。黃通理趁著此時,親身上堂投到。那豬大腸又嚇的縮進去,不敢講什麼。堂上堂下站滿了營兵巡察,那裡有地方上的人多?有些不懂事的官幕奴才,指揮著放槍放炮,抽馬鞭子、抽條,無奈只是人人上前,當中還擠滿了婦女、小孩子,老老少少,口稱願死不退,從衙門口東西兩面,一直到四城門,人跡不斷,也沒有個縫兒。街上大家小戶,一律閉門,愈聚愈多,不由的同潮水一般,前推後擁,就進了豬大腸的上房。委員不住的打恭作揖,上房裡的人,也不住的大聲小哭,到底抓著豬大腸橫拖倒泄,分出一條路,抓了出表。大家才撥轉頭,跟著散開。卻是這樣鬧法,並不說拆屋放火、打人搶東西,就連豬大腸,也只罵他、拖他,絕不傷他的身體,可見只都是人心憑著公理做事,不是野蠻手段。   當日大眾拖了豬大腸出來,被委員同兵勇等死命的搶鬆了手,躲入一處。委員當了對著大眾又道:「即刻打發這些營兵離開,豬大腸也即刻帶印跟我進省,替你們婉稟上司,另換好官。你們大家務必就此收場,不要驚動他的眷口。至於你們要辦的事,只管去辦,我曉得你們並不為非作歹的。」這裡大家聽了,才稍為平下心來。委員暗暗的領了豬大腸回到衙門,略為料理,果然遣散了營兵,同豬大腸一起上省。這一邊以後的事情,做書的就不得而知,要留在做後部書的時候交代。   且說黃通理這邊,見是豬大腸已去,必定還有風波,大家無不準備。   施有功那地方上的人,果然要一定合著做事,陸續就來得不少。施有功明不與聞,暗地裡同施太太也幫著黃通理、黃繡球出力運動。那孔員外竟其收閉了典當,把所有家資分散大眾,也到自由村上暫住了家。黃通理便把自由村上的人,挑取一班年輕體壯的,編成義勇隊,學生們又編成學生義勇隊,由張先生、復華、黃福、黃權諸人作為隊長。黃繡球也把各處女學堂裡的女孩子編成女軍,用李振中、文毓賢、徐進明、胡進歐、曹新姑、吳淑英、吳淑美、櫻兒這幾位從中調度。又請畢太太當頭,儼如做個總統的光景。王老娘是年紀大了,就叫他在女軍當中教授軍歌。還約了多少婦女們,任了畢太太醫院裡看護病人的職業。   黃通理又開出一番演說,道是:「幾年前頭,我發了一念之誠,感化了繡球。繡球承了羅蘭夫人的指授,就全虧他一人,用盡心思,使盡力量,拿定主意,把地方開通出來。後來又全虧張先生、畢太太極力贊助。末了遇著施有功,真就是一位大大的『托辣斯梯』,什麼事可以任他經營。我們自由村的,各種事業,沒有不成的了。誰想受了這番阻遏,為我反累了大眾,我前頭只把自由村比做破房子,好容易房子拆造得簇嶄新鮮,繡球他又開了個織造局,果真把各式事情從學堂上一點點的織出花頭,繡得光光致致,居然從自由村,繡到施有功那邊地方,要應著他的話,繡出全地球來。如今房子雖然又像糟蹋了些,織務又已耽誤了些,卻好比那埃及古王的金字塔,還高巍巍豎在這裡;又好比華盛頓的紀功碑,後人永不能忘。如今我們做了那美國創立新世界石的一百零一人,想要成個獨立主義,自必有幾年辛苦,將來這一百零一人的首領,自然要推我繡球。我黃通理原不能數到一百個人的裡頭去呢,但是我們這個村子,叫了自由,自由卻有個界限,界限乃是法律,人人守著法律幹事,才算得人人在自由之中。法律卻不是什麼王法刑章,是人心上的公理。公理關於一國,不是只關一人一家的,不過總從一人一家做起。所以像此番大眾的事,看似成了野蠻舉動,實在為衛護公理起見,公理上有什麼爭鬧,就情願碎骨粉身,死個乾淨,也不應絲毫退讓。這是何故?因為失了公理,就失了人心,失了人心,就不成為國,沒有了國,還保得住家,做得完人嗎?大眾明白這個道理,所以苦苦的要爭,便是能伸出自由的權柄,真正叫我黃通理佩服,怎樣好把這個美名,都加在我黃通理身上?」   黃通理講完這些話,大眾歡呼贊歎。那預備獨立自治的意思,大眾就格外踴躍。黃繡球更就日夜的參酌時事,草議章程。有一晚黃繡球疲倦極了,躺在牀上,出神細想。忽聽得耳朵裡鑼鼓喧天,像就在門前的樣子,心上想道:「莫非又出什麼會了?待我領著兩個孩子去看。」便覺那雙新放的小腳,撐了出去。一看並非出會,是對面搭台唱戲。台旁掛著一副對聯,字跡挺大,遠遠看過去,認得是:     男豪女杰,上了這座大舞台,都要有聲有色。     古往今來,演出幾場活慘劇,無非可泣可歌。   一邊十七個字,看了覺得似懂非懂。正在那裡摹擬,又見台上出了一公白衣旦腳,說道:「這戲又是《水漫金山》,沒有看頭。」只聽見他大兒子黃鐘喊道:「不是,不是。他頭一句說白,好像是吾乃羅蘭夫人是也。」黃繡球才要回頭再看,已不見了戲台,斗然驚醒,在牀上十分感歎,又將那副對聯記著,仔細思量,說道:「可泣可歌的事,原要做得有聲有色。我黃繡球如今是已經上了舞台,腳色又極其齊備,一定打一出好戲,請羅蘭夫人看呢。將來好把羅蘭夫人給我的那本英雄傳上,附上一筆,叫:二十世紀的女豪傑,黃繡球在某年某月出現了。」正是:     惟有英雄造時勢,直將巾幗愧鬚眉。   後事甚多,此書也不及交代,等來歸入續編,再請看官指教。 End of the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of Huang Xiu Qiu, by Anonymous *** END OF THIS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HUANG XIU QIU *** ***** This file should be named 25147-0.txt or 25147-0.zip ***** This and all associated files of various formats will be found in: http://www.gutenberg.org/2/5/1/4/25147/ Updated editions will replace the previous one--the old editions will be renam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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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t exists because of the efforts of hundreds of volunteers and donations from people in all walks of life. Volunteers and financial support to provide volunteers with the assistance they need, is critical to reaching Project Gutenberg-tm's goals and ensuring that the Project Gutenberg-tm collection will remain freely available for generations to come. In 2001, the Project Gutenberg Literary Archive Foundation was created to provide a secure and permanent future for Project Gutenberg-tm and future generations. To learn more about the Project Gutenberg Literary Archive Foundation and how your efforts and donations can help, see Sections 3 and 4 and the Foundation web page at http://www.pglaf.org. Section 3. Information about the Project Gutenberg Literary Archive Foundation The Project Gutenberg Literary Archive Foundation is a non profit 501(c)(3) educational corporation organized under the laws of the state of Mississippi and granted tax exempt status by the Internal Revenue Service. The Foundation's EIN or federal tax identification number is 64-6221541. Its 501(c)(3) letter is posted at http://pglaf.org/fundraising. Contributions to the Project Gutenberg Literary Archive Foundation are tax deductible to the full extent permitted by U.S. federal laws and your state's laws. The Foundation's principal office is located at 4557 Melan Dr. S. Fairbanks, AK, 99712., but its volunteers and employees are scattered throughout numerous locations. Its business office is located at 809 North 1500 West, Salt Lake City, UT 84116, (801) 596-1887, email business@pglaf.org. Email contact links and up to date contact information can be found at the Foundation's web site and official page at http://pglaf.org For additional contact information: Dr. Gregory B. Newby Chief Executive and Director gbnewby@pglaf.org Section 4. Information about Donations to the Project Gutenberg Literary Archive Foundation Project Gutenberg-tm depends upon and cannot survive without wide spread public support and donations to carry out its mission of increasing the number of public domain and licensed works that can be freely distributed in machine readable form accessible by the widest array of equipment including outdated equipment. Many small donations ($1 to $5,000) are particularly important to maintaining tax exempt status with the IRS. The Foundation is committed to complying with the laws regulating charities and charitable donations in all 50 states of the United States. Compliance requirements are not uniform and it takes a considerable effort, much paperwork and many fees to meet and keep up with these requirements. We do not solicit donations in locations where we have not received written confirmation of complian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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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art is the originator of the Project Gutenberg-tm concept of a library of electronic works that could be freely shared with anyone. For thirty years, he produced and distributed Project Gutenberg-tm eBooks with only a loose network of volunteer support. Project Gutenberg-tm eBooks are often created from several printed editions, all of which are confirmed as Public Domain in the U.S. unless a copyright notice is included. Thus, we do not necessarily keep eBooks in compliance with any particular paper edition. Most people start at our Web site which has the main PG search facility: http://www.gutenberg.org This Web site includes information about Project Gutenberg-tm, including how to make donations to the Project Gutenberg Literary Archive Foundation, how to help produce our new eBooks, and how to subscribe to our email newsletter to hear about new eBooks.